宋祈忽然笑了一聲。
他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彈了彈手中的煙灰:“你有什麼好抱怨的,林奇?不就是處理個傷口嗎,至于這麼激動?”
他說得随意,語調裡卻帶着點若有若無的冷意:“啰嗦得像個老頭兒。”
林奇的動作僵了一下,手裡的棉球啪地丢回盤子裡。他轉過身,皺着眉看了阮雲琛一眼,聲音裡帶着點不耐煩的火氣:“瞪着我幹什麼?你沒長手啊?自己過去把床打開,躺上去!”
阮雲琛愣了愣,目光下意識地掃了一眼角落裡的折疊擔架床。那東西布滿了劃痕和灰塵,看起來像是從哪個廢棄倉庫裡拉出來的,甚至還隐約散發着一股陳舊的金屬味道。
她沒有立刻動,站在原地沉默了兩秒。
身體的疲憊讓她的動作變得遲緩,腳步剛向前挪了一點,肩膀的鈍痛就猛地刺了一下。她擡手抓住椅背,穩了穩身體。
林奇卻皺着眉,冷哼了一聲:“我說你這個年紀,就這麼點傷,拖拖拉拉地都幹不了——”
“這點兒活你自己幹不得?”宋祈懶散的聲音忽然從一旁響起,帶着點輕描淡寫的冷意。指尖的煙火微微閃了一下,他擡眼看向林奇,嘴角挑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林奇嘴巴張了一下,像是要反駁,可宋祈的目光擡了一分,那淡淡的冷意像冰水一樣澆了過來,壓得他喉嚨動了一下,硬是沒把話說出來。
他轉過頭,嘟囔了一句聽不清的話,随手拎起擔架床,動作粗魯得像是要把東西砸在地上。
“早晚疼死你也活該。”林奇罵罵咧咧地蹲下身,把那張折疊床拉了出來。
他動作粗魯,帶着點賭氣的成分,金屬架的腿撞在一起,發出一連串刺耳的咔哒聲,手上動作卻沒停,嘴裡也還在不停地嘟囔:“一天天的,伺候誰不是伺候?就我倒了八輩子血黴,給這些人擦屁股。”
阮雲琛看了宋祈一眼,又垂下目光,緩緩地坐到了診療床上。
林奇低頭翻找着器械,不知從哪裡摸出一瓶高濃度的烈酒,擰開蓋子猛灌了一口,嘴裡含糊不清地罵道:“這傷就是被耽誤的,什麼時候割的?”
“幾天前,”阮雲琛的聲音很低,“沒時間處理。”
“沒時間?”林奇擡起頭,嗤笑了一聲,“那你還真夠有時間作死的。刀傷拖到這種地步,想留下條疤是吧?怕是連骨頭都感染了。”
他站直了身子,拿起鑷子翻了翻傷口周圍,動作重得像是故意折磨人。
阮雲琛疼得眉頭一皺,指尖死死抓住了床邊的邊沿。冷汗順着她的額角滑下來,她卻咬緊了牙,沒有發出聲音。
“動作輕點。”宋祈的聲音低低傳來,卻像一把無形的鉗子,瞬間攥住了林奇的手腕。他有些不情願地嘟囔了一句,但還是放慢了動作。
可那種敷衍的态度仍然沒改,粗糙的紗布帶着酒精擦過傷口邊緣,痛得阮雲琛手心的冷汗一層一層地往外冒。可她沒有吭一聲,甚至沒有擡頭看一眼林奇或宋祈。
她的指尖攥緊了椅子的邊緣,骨節發白,連宋祈也看得出來,這點疼痛遠比不上她經曆過的那些。
“用麻醉吧,”林奇頭也沒擡,手在旁邊的器具堆裡摸索着,随意地捏出一隻針管。
他的動作不緊不慢,語氣卻咄咄逼人,“你這傷口都爛成這樣了,化膿不說,裡面的壞肉一堆,不清了還能長好?下輩子吧。”
他的目光落在阮雲琛的肩膀上,表情混雜着習以為常的冷漠和一點按捺不住的職業習慣:“你知不知道這叫拖着?再拖下去,感染更深,發炎惡化,敗血症就是等死。還敢不吭聲?疼不疼你心裡沒數?”
阮雲琛的視線停在那隻針管上,針尖在冷白的燈光下閃了一下。她沒有回答,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随即又松開。
林奇的眼睛微眯了一下,擡起下巴指了指她的肩膀:“都快爛穿了,這傷得切膿,清腐肉,動刀子少不了疼。真硬扛着不打麻藥?你信不信能疼到你暈過去?”
屋子裡安靜得隻有呼吸聲和工具碰撞的輕響。
“哼,逞什麼能。”林奇低聲罵了一句,把針管的針頭撥開,回頭看向站在門邊的宋祈。眼神裡帶着隐隐的挑釁:“老大,我可得先提醒你,這活兒要真疼得她挺不過去暈過去,别賴我——你讓我治的。”
宋祈的手指夾着煙停了一下,慢悠悠地将煙灰撣落,懶散地笑了一聲:“麻醉?”
他轉過身,眉眼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诮,語氣涼薄得像刀刃劃過冷空氣:“麻醉個什麼?疼不死就能幹活。就她這樣,疼死了正好長記性。”
林奇的手頓了一下,拇指停在針管邊緣,似乎用力按了一下,又像是沒控制好力氣,針管晃了晃,險些從他指間滑落。他嘴角抽了一下,目光不自覺地瞥向站在門邊的宋祈。
喉結輕輕動了動,他像是想說點什麼,嗓子裡卻隻擠出一聲微不可聞的短促哼聲。他的視線在宋祈的臉上停了一瞬,然後快速移開,像是在斟酌着什麼。
片刻後,他又低頭看了一眼針管,似乎想用這個動作掩飾什麼。
“我說……”林奇張了張嘴,聲音在空氣裡剛剛擦出一點火星,又迅速熄滅。
宋祈的目光悠悠掃了過來,帶着幾分似笑非笑的意味。隻是輕輕一個眼神,卻像一把無形的刀刃,将屋子裡的空氣切得更加安靜。
林奇的喉結再度動了一下,仿佛那未說出口的字卡在嗓子裡堵住了。他臉上的肌肉微微僵硬了一下,随即重新恢複成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将針管啪地丢回了托盤裡。
“狠,真他媽的狠。”他低聲罵了一句,翻出酒精瓶,随手在桌上砸了一下,發出一聲脆響,“你們愛怎麼搞就怎麼搞吧,出了事可别找我。”
他翻出一瓶酒精,啪地扔在了桌上,眼神不爽地瞥了宋祈一眼,随即轉身抓起鑷子和紗布,粗聲粗氣地對阮雲琛說道,“趴下!别磨蹭!”
阮雲琛慢慢擡眼看了他一瞬,然後依舊一聲不吭地照做了。
林奇将酒精棉片壓上傷口的那一瞬,阮雲琛的肩膀猛地一抖,冷汗迅速湧了出來,順着臉頰蜿蜒而下,滴在擔架床的邊緣。
她感覺那片刺痛如刀刃刺入皮肉,帶着灼燒般的疼痛在神經末梢來回拉扯。
她咬緊牙,像是把所有的力氣都壓進喉嚨裡,努力讓自己不發出一絲聲音。空氣被疼痛擠壓得越發沉悶,呼吸每一秒都變得更為艱難。
“真夠狠的,”林奇嘴裡含糊地嘟哝着,低頭擺弄着一旁的器具,“皮下血塊擴散得這叫一個好看。骨頭邊上的肌肉組織都撕裂了,你這不是鐵打的是啥?”
阮雲琛沒有回應,她的臉色比剛才更白了幾分,汗水打濕了額角的碎發,冷意随着疼痛一波波侵襲而來,讓她的身體繃得越發僵硬。
“行了,忍着。”林奇瞥了她一眼,聲音裡帶着不耐,“肩膀化膿都不吭聲,現在疼就裝不出英雄了吧?”
忍着。
阮雲琛聽到這兩個字時,胸口猛地湧上一股說不出來的情緒,那就像是被針尖挑破的舊傷,流出的不是血,而是壓抑太久的酸澀和惱怒。
她的唇緊抿着,舌尖不自覺地頂了下上颚,連一個冷笑都沒有露出來。
忍着?她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懂得這個字的意義了?
寒風割着她的皮膚時,沒人叫她忍,可她知道自己不能發抖;拳場上對手的拳頭一拳又一拳砸過來時,沒人說一句話,可她知道不能倒下——
忍着。
這兩個字像她體内的一根刺,從懂事開始便紮進骨縫裡,久到她都忘了疼痛從何而來,也忘了它本該是一種抗拒。
長久的隐忍讓這些疼痛像是皮膚的一部分,似乎習慣了,就不再值得計較。
可此刻,她卻覺得肩膀上的傷比任何時候都疼,林奇的棉片一碰到傷口,像是點着了埋在血肉深處的火星,每一絲神經都繃緊,仿佛下一秒就會斷裂。汗水順着額角滑下,涼意觸到脖頸時,她卻感覺不到任何緩解。
“英雄”?
她突然想到這兩個字,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卻藏不住冷意。英雄會這麼狼狽嗎?英雄會在病痛和疲憊裡連呻吟都不敢發出嗎?
阮雲琛從來都不想當英雄。
她甚至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
一陣刺骨的疼痛從肩膀處再次襲來,像是細小的玻璃碎片磨進了骨頭裡。她的呼吸短促了一瞬,雙眼因為疼痛刺得發紅,但下一秒又硬生生逼着自己閉了閉眼。
不要發出聲音。
阮雲琛告訴自己。
疼痛是沒用的東西,聲音也是。
“别動!”林奇手上又加了些力氣,話卻沒好氣,“再動一下,傷口更撕裂了。”
她忍不住攥緊擔架的扶手,指關節泛白,冰冷的觸感滲進皮膚,讓她的理智稍稍找回一絲平衡。
酒精的氣味越來越濃,濕潤的棉片再次貼上傷口,瞬間帶起一陣鑽心的刺痛。
阮雲琛身體不由自主地一僵,眼前瞬間一片空白。疼痛像潮水般湧來,将她整個人卷進深海裡。
眼前模糊了幾秒,阮雲琛的意識逐漸下沉,身體放松得有些脫力,像是快要昏過去了。
“别睡。”林奇用鑷子敲了敲桌子,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是在提醒她,“我可沒時間等你。”
阮雲琛費力地睜開眼,視線在模糊中重新聚焦。她的呼吸像被什麼堵住了一樣急促,手指卻僵硬地攥緊了擔架床邊緣。
“行了,再拖下去,你這胳膊就真廢了。”林奇咕哝了一句,放下手中的棉片,轉頭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宋祈。
宋祈的表情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煙霧缭繞間,他的目光并沒有落在林奇或者阮雲琛身上,而是偏過頭,看着牆角的一盞昏暗燈光。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不知道在想什麼。
林奇收回視線,低頭繼續擺弄器具,嘴裡罵罵咧咧:“也就是老子有本事,不然這麼糟的傷,去外面哪個醫院都夠你折騰的了。”
阮雲琛沒力氣回應,隻是喘着氣靠在擔架床上,汗濕的額發黏在皮膚上,蒼白的臉上隻剩一雙眼還透着微弱的光。
“聽着,”宋祈忽然開口,語氣輕描淡寫,卻又帶着不容置疑的寒意,“好好養傷,接下來有個大任務。别再讓我看到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