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雲琛說過的“謝謝”屈指可數,她清楚地記得,那些時候,她低着頭,喉嚨幹澀到發疼,幾乎是用盡全力才把那兩個字擠出來。
那是一種近乎奢侈的詞語。
可那一瞬間,确實有什麼東西閃過腦海,模模糊糊的,像是從風裡飄過的一絲塵埃,輕到抓不住,也說不清。
阮雲琛壓下那些莫名其妙的念頭,手指在藥袋口上無意識地攥了攥,然後松開。風刮過衣擺,涼意沿着皮膚貼着骨頭纏繞上來,她站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實在是有些可笑。
男孩走了,或者去哪裡找活兒幹了,又或者是去換他那堆破爛換來的錢。
他并不是每天都在橋洞裡,這她知道。或許是去找活幹了,或者是把撿來的廢鐵拿去賣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一瞬間,她心底還是浮起一點說不清的失落。
橋洞安靜得像是一口井,黑暗将一切聲音都吞噬了,連風聲也變得遲鈍起來。
阮雲琛的目光最終從那片空蕩蕩的陰影裡收了回來,指尖緩緩松開了攥緊的藥袋。
“......算了吧。”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阮雲琛重新擡起腳,步伐有些虛浮,走了沒幾步,肩膀的傷口便開始隐隐作痛,像是有人用鈍器敲打着骨頭裡的神經。
風越吹越涼,似乎連血液都被凍住了,她的頭腦也跟着發暈。
剛才林奇的聲音像是一根紮在腦後的刺,突然冒了出來:“傷成這樣還逞能,你倒是真有骨氣。”
阮雲琛撐了撐額角,指腹抵着太陽穴,試圖按下那些不斷響起的雜音。
醫院,橋洞,還有從和安堂出來時在街上走了多久——她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風很大,吹得她渾身發冷,渾身都疼。
是傷口還未愈合的疼,是酒精燒灼着皮膚的疼,是紗布摩擦着翻湧的軟肉的疼,是連呼吸都帶着鈍重的疼。
夜色深沉,樓下的巷子口亮起了幾盞散亂的燈。那光并不明亮,像是破舊燈泡裡最後的電流掙紮着發出的微弱光輝,把周圍的灰暗勉強推開幾分。
阮雲琛站在原地,眯了眯眼,看向那道熟悉的光亮。
樓下那條狹窄的空地上,一張攤子支起來了,幾口冒着熱氣的鍋、幾個碼得整整齊齊的調料罐,還有那面攤老闆——程一冉的媽媽萬秀忙碌的身影。
她的面攤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出攤,就在樓棟入口旁邊的空地上,煙火味彌漫開來,在濕冷的空氣裡反倒顯得有些暖意。
夜風從阮雲琛的衣領灌進來,冷得透骨。阮雲琛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把藥袋拎得更緊了些。
萬秀正站在攤子後面,頭微微低着,一手從沸水裡撈出一撮面條,另一隻手端起勺子,将滾燙的高湯從大鍋裡舀起來,穩穩地澆在面碗裡。
那一瞬間,騰騰的熱氣沖起,将她的臉模糊了一層。圍裙的邊角被風吹動,衣擺下擺晃了兩下,又安靜地垂下來。
小桌子上,程一冉正低着頭,一手按着砧闆,一手拿刀,狼狽地對付着洋蔥。
洋蔥的汁水流得厲害,切到一半時,她的動作開始變得遲緩,鼻子和眼眶一片通紅。她停下來,眨了眨眼,吸了吸鼻子,聲音含糊不清:“媽,你買這種洋蔥不行,太嗆了。”
萬秀頭也沒擡,手裡動作依舊利落:“自己不會往刀上蘸點水?傻不傻。”
話雖這麼說,但她還是摸索着從圍裙口袋裡掏出一包紙巾,随手甩了過去。
程一冉被紙巾砸了個正着,更委屈了:“媽!你不能看着點嗎!”
“不能。”萬秀剜了她一個大白眼,轉頭就堆着笑容和客人聊了起來。
程一冉嘟囔了聲,擡手胡亂擦了幾下,眼淚混着鼻涕抹得滿臉都是,狼狽得幾乎有點可笑。她哼哼唧唧地抱怨:“早知道不幫你了,吃碗面還得付出代價。”
萬秀終于擡眼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一撇,笑意卻透着些忍耐不住的無奈:“切這麼點洋蔥就叫喚,你當我當年是怎麼把你喂大的?再嚷嚷,待會兒讓我去請個客人來教你。”
她話音落下,端起剛剛盛好的面碗,舀了一勺調料,小心翼翼地撒在面湯上,又将碗輕輕遞到攤台的另一邊:“加辣的面來啦,小心燙!”
客人接了面,萬秀繼續忙碌起來,攤位前圍着的幾個人或站或坐,低頭大口吸溜着面條,呼噜聲摻雜着微風的嗚咽,變成了一種人間煙火裡最普通的樂音。
阮雲琛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走不動了。
她站在遠處的陰影裡,看着這一切,目光停留在那張微光籠罩下的小桌子上。
程一冉的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還一邊嘟囔着說要罷工,手裡的刀卻沒停下。萬秀嘴上念叨着埋怨的話,偶爾擡頭看一眼,又把刀口的洋蔥替她撥正了些。
阮雲琛沒有刻意聽,但那些細碎的家常話、那種平淡裡透出的溫馨氛圍,就這樣透過夜風,一絲一縷地鑽進了耳朵裡。
阮雲琛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拎着藥袋的手攥得更緊了些。
風從身側的樓縫裡穿過,帶着寒意,也将面攤上的熱氣吹散了。
她忽然覺得眼前的那一幕有些刺眼。
那種溫暖像一顆鋒利的釘子,毫不客氣地紮進她的胸口,紮得她莫名地煩躁,又空落落的。
熱氣從面攤那頭飄過來,裹着蔥蒜和調料的香味,摻雜着一絲濕漉漉的油煙味兒。
阮雲琛站在陰影裡,身體僵得像是一塊冰冷的鐵。她擡起眼,看着萬秀往碗裡盛湯。湯水沖在面條上的聲音清脆,瓷碗被擱在台面上的那一瞬,帶着一種生活裡最普通的重量。
燈光照不到這裡,但她還是感覺到臉上的傷在空氣裡暴露着,肩膀上那點隐隐作痛的撕扯感愈發清晰,像是要把她拉回現實。她下意識攥了攥手裡的藥袋,指尖發麻。
就在這時,程一冉忽地停下手中的刀,擡起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她的眼睛還被洋蔥嗆得模糊不清,紅彤彤的一片,眯着眼試圖讓視線變得清楚些。
阮雲琛的身體僵了一瞬,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被抓了包——不對、不對啊。
她......心虛什麼?
是心虛?還是恐懼?
阮雲琛不知道。
但她......
她得回家了。
程一冉看了兩眼,實在是什麼也看不清楚,最終還是低下頭繼續切她的洋蔥,隻是嘴裡嘟囔着抱怨:“哎呀,真是嗆死了。”
阮雲琛轉過身,正打算擡腳離開,耳邊卻忽然傳來一聲:“阮雲琛?”
這聲招呼沒有太多猶豫,但也透着些試探。她的聲音有點虛,似乎怕認錯人,又帶着一絲克制不住的欣喜。
阮雲琛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後腳跟擦過地上的水泥面,發出輕微的一聲響。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退,卻本能地覺得,自己的存在不應該出現在這盞燈光下,甚至不應該被看見。
可她還是忍不住擡頭看了過去,正對上了程一冉因為洋蔥而辣得紅腫的眼睛。
萬秀聽着聲了,回頭看了一眼。她的目光不算淩厲,但掠過她的臉和手裡攥着的藥袋時,還是微微頓了一下。
大抵是對上了阮雲琛的目光,萬秀條件反射地扯了個尴尬的笑出來:“又這麼晚回來?吃了沒?”
這語氣平淡得很,聽不出什麼情緒,甚至似乎沒打算等待阮雲琛回答什麼。
她手裡捧着一碗剛盛好的面,那面卷着一團團升起的熱氣,她僵了兩秒,扭身就送去了旁邊客人的桌上:“趁熱吃啊,面可以免費加兩次。”
程一冉這會兒才反映了過來,趕忙問:“哎,對啊,你吃了沒?”
大概是被那洋蔥給辣糊塗了,她擦了把鼻涕,聲音翁隆翁隆的,一點兒也不清楚:“沒吃的話,我這兒還有一碗……”
萬秀忽地拍了程一冉一下。
程一冉的話頭驟然卡住,臉上的表情有些尴尬。
她抿了抿嘴,低下頭,動作僵硬地抹了抹鼻子,把手裡的刀放回砧闆上,試圖掩飾什麼似的,喃喃地解釋道:“我……我沒說什麼啊。”
她的聲音很輕,輕到幾乎和風聲混在一起,像是在對自己辯解,又像是在找個台階下。
砧闆上的洋蔥還沒切完,淩亂的碎塊東倒西歪,洋蔥汁水洇濕了木頭的紋路,也讓程一冉的手指染上一層涼意。
阮雲琛站在不遠處,身影半隐在夜色的陰影裡,仿佛被樓下昏黃的燈光隔成了兩個世界。
她沒有走,也沒有動,隻是站在那裡,默默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手裡的藥袋被她攥得更緊了,塑料袋在指縫間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清晰到刺耳。
袋子裡沉甸甸的藥品,像是某種無形的重量,從她指骨一直壓到胸口,墜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吃過了。”阮雲琛說。
那聲音低啞得不像話,像是破舊門軸上的鐵片,被風一吹,就發出一聲幹澀的吱呀。
那句話一出口,空氣便仿佛凝固住了。
沒有人立刻接話,萬秀手裡盛面的動作停了一瞬,程一冉的頭垂得更低了,仿佛她剛才說的那句“不知道”還飄在空中,尴尬地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一片沉默在三人之間彌漫開來,像是被燈光勾勒出的長長陰影,誰也沒有試圖打破。
阮雲琛站在那裡,肩膀微微繃緊,眉頭卻沒有皺,隻是把手裡的藥袋又往下攥了一些。
她不喜歡這樣的氛圍——這份善意顯得過于輕飄,又讓人覺得難以接受,像是一片浮在水面上的落葉,看似溫柔,實則無處安放。
她垂下眼,試圖将那點尴尬掩蓋過去,但她知道,自己的聲音已經暴露了她的不自然。
程一冉的動作僵在那裡,她擡頭看了萬秀一眼,嘴巴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又把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重新把手掌貼在砧闆上,捏着刀柄的手微微發緊,又很快松開,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那個,很晚了,早點回去休息吧。”程一冉終于開了口,聲音有些生硬,卻又故作自然地擠出一個笑,像是在替所有人找一個台階。
她的笑意淺淡,甚至有點尴尬,但終究打破了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
萬秀沒有再看阮雲琛,隻是低下頭繼續忙着手裡的事,盛面、澆湯、招呼客人,一氣呵成,仿佛剛才什麼也沒發生過。
那盞昏黃的白熾燈依舊晃動着光圈,落在她臉上,模糊了她的表情,也模糊了這一切的尴尬和隔閡。
面攤架起來的日光燈管發出斷斷續續的嗡鳴聲,光線在牆面上晃了幾下,斑駁的水泥痕迹映出了一道道裂縫。
阮雲琛轉過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樓道。
昏暗的樓道口像張開的嘴,吞噬了一切聲音。
阮雲琛站在樓前,目光停在那扇鏽迹斑斑的鐵門上,指尖下意識地捏了捏藥袋,仿佛那點重量能給她一點力量。
她深吸了一口氣,推開鐵門,腳步聲踩在樓道的地面上,發出空蕩的回響。
樓道裡的燈光忽明忽暗,老舊的日光燈管閃了兩下,發出“嗡嗡”的噪音,像是某種遲暮的喘息。
昏黃的光灑在牆壁上,剝落的牆皮下露出斑駁的水泥面,看起來像一張被時間和風雨擊碎的臉。
阮雲琛邁上樓梯的腳步不重,但一下一下,聲音在安靜的樓道裡回蕩,空曠得讓人覺得可怕。
她隻覺得身體很疲憊,藥袋在手中墜着,一點點壓垮她的力氣。
忽地,她愣住了。
樓梯轉角的陰影裡,有個蜷縮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