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為可憐誰,也不是因為憐憫,而是因為站在門口的那一瞬間,她總覺得自己被抽空了。仿佛那扇門後面的人不是陌生人,而是某個時間節點上,她過去的影子。
“習慣了就好。”她在心底對自己說過無數次。
可事實是,她習慣不了。
無論幾次,無論什麼時候站在這樣的門前,她都沒法習慣。
盡管她一直隻是看着,隻是站在後面的角落裡默默地看着那些還不上錢的的人被折磨,可她依然沒法習慣。
哭聲、喊聲、求饒聲,每時每刻都在腦海裡回蕩。
宋祈笑她,說她心太軟,說她永遠完不成任務,說如果再完不成收款的任務,就将阮啟明欠下的債款重新提上議程......
阮雲琛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将那點微不可察的情緒壓回去,然後擡起手,敲了敲門。骨節與木闆碰撞的聲音幹淨而短促,在這條安靜的街道上顯得突兀。
片刻後,門被拉開了一條縫。門縫裡探出一張疲憊而戒備的臉——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眼角的皺紋深深地刻在皮膚上,看起來疲倦又憔悴。
她的目光先是帶着警惕地掃了一眼樓道,緊接着落在了阮雲琛的身上。
對方愣住了,似乎沒料到會看到一個十來歲的小孩站在門口。
“你……”她遲疑了一下,聲音有些發抖,“你找誰?”
阮雲琛沒有說話,指尖在口袋裡的欠條上緩緩摩挲着,目光平靜地看着她。她站在那裡,身影被昏黃的光線拉長,一半陷在光裡,一半融進了樓道的陰影裡。
女人怔怔地看着她,像是無法把眼前這個瘦瘦小小的孩子和門外會敲門的那些收債人聯系在一起。
她的眼神從阮雲琛臉上滑過去,掃了一眼她單薄的外套,又看向她手裡不自然攥緊的東西,仿佛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麼。
“你是……來幹什麼的?”她的聲音低下去,像是在試探,又像是懷疑自己猜錯了。
阮雲琛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起伏:“時間到了,我來收錢。”
屋内安靜了一瞬。
女人的臉瞬間白了。
她的嘴唇顫了顫,眼底的慌亂和震驚在一瞬間浮上來,她的手攥緊門框,動作微微顫抖:“你……你是來收錢的?”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掃了一眼阮雲琛的身後,像是在确認她是不是一個人,确認這是不是某個拙劣的玩笑。
可是樓道裡空空蕩蕩,隻有那盞忽明忽暗的日光燈發出微弱的嗡嗡聲,将這片沉默拉得更長。
阮雲琛站在那裡,微微擡了擡下巴:“欠條上寫着的日子,今天。”
她的聲音不高,語調平靜,卻像是一塊石頭,毫無預兆地砸在了地面上。
女人怔在原地,好半天沒說出話來。她的目光停在阮雲琛那張還帶着稚氣的臉上,眼神複雜,說不上是憤怒還是難以置信——眼前這個孩子怎麼可能和收債扯上關系?
“孩子……”女人的聲音沙啞,眼神裡透着驚慌和哀求,“你多大啊?這是……誰讓你來的?”
阮雲琛沒回答,視線隻是淡淡地掃過她身後那間光線昏暗的小屋,屋裡隐約能聽見微弱的咳嗽聲。那一聲輕微的咳嗽像是一根針,不偏不倚地紮進她的耳朵。
“宋祈。”她說。
她試圖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顯得好像真的不會為這眼前的一切動搖似的,“錢呢?”
女人愣住了,嘴唇微微顫抖,眼神裡浮現出一絲絕望的慌亂。
她往後退了一步,像是再也撐不住,背靠着門框,整個人緩緩滑坐在地上,雙手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喃喃道:“沒錢……真的沒錢啊……”
樓道裡的風聲順着門縫灌了進來,帶着冰涼的寒意,将她的聲音吹得破碎又無力。
阮雲琛站在那裡,沒有說話,手指在口袋裡的欠條上慢慢收緊,指尖泛起一絲微涼的麻意。她垂下眼,目光落在女人的身上,神情平靜,像是一堵沒有表情的牆。
“我數到三,”她開口,聲音低啞,“你自己決定要怎麼辦。”
女人猛地擡起頭,眼神裡透出絕望的掙紮。屋裡咳嗽的聲音突然停了,安靜得像是一根斷裂的線,再沒有半點聲響。
屋裡很暗,隻有角落裡擺着的燈泡在顫顫巍巍地亮着,幾乎要熄滅。屋子不大,家具擺得擁擠,到處是亂七八糟的衣物和生活用品,空氣中混雜着黴味和煤煙味。
靠牆的床上,一個孩子裹着被子縮成一團,睜着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看着她。他看上去隻有四五歲,瘦得像根小柴火棍,頭發貼在額頭上,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
“能不能寬限幾天?”女人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聲音裡帶着哀求的顫抖,“孩子……孩子病了,錢都拿去看病了,真的湊不出來……”
阮雲琛沒有說話,手裡的欠條被捏得有些發皺,指尖泛白,她的目光止不住落在了那個孩子身上——孩子在看着她。
那孩子的眼睛太幹淨,太透明,眼神裡帶着對世界的茫然與恐懼,像是初生的動物,被圍困在了一個沒有出口的角落裡。
“欠債......欠債還錢。”她開口,聲音很輕,沒有波瀾,“規矩是你們自己答應的。”
“真的求你了……”女人猛地跪下來,哭聲裡帶着壓抑到極緻的絕望,她伸手抱緊了孩子,将孩子的臉埋在懷裡,試圖遮擋住那雙滿是驚恐的眼睛。
“求你了,我真的還不上……孩子還小,他病了,我不能讓他死啊!”
她的哭聲很低,帶着那種瀕臨崩潰的壓抑,仿佛怕吵醒了什麼,也怕驚動了誰。
阮雲琛站在那裡,背靠着門框,垂着眼睛,手裡的欠條在指間摩挲着,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她看着地上女人的影子,那影子在昏暗的燈光裡拉得很長,像是緊緊貼在地面上的灰燼。
她的耳邊忽然浮現出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被子底下的寒冷,父親的醉酒咒罵,母親止不住的咳嗽,還有她抱着淼淼縮在牆角,一聲也不敢發出的時光。
冷風從門縫裡灌進來,帶着濕冷的氣息,刀子一樣刮過她的臉。
她的目光停在那個孩子瘦小的身軀上,停了很久。
女人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像是被逼到了絕境。她啞着嗓子,帶着哭腔開口:“孩子……你說這錢,我是真沒辦法還啊。不是我賴賬……真的不是。”
阮雲琛沒有動。
她站在那裡,目光平靜地垂着,眼神沒有聚焦,像是在看她,又像是穿過她看向别處。她聽得多了,這種話就像牆上的裂縫,遍地都是,裂得久了,她也習慣了。
女人的聲音抖得厲害,手死死地扣着門檻上的木頭:“家裡……家裡還有個病人,這錢……我真的……”
她的聲音突然哽住了。屋裡傳來一聲壓抑的輕咳,像是有什麼人強忍着不敢出聲。
女人立刻擡手朝屋裡揮了揮,示意什麼都不要說,随後她擡起頭,目光重新落在阮雲琛身上,泛着一層濕潤的光。
“求求你了,”她聲音微弱而顫抖,“你還是個孩子啊,你怎麼能……”
“夠了。”
阮雲琛開口打斷了她,短促得像是刀鋒掠過。女人愣住了,嘴唇顫抖了兩下,沒敢再繼續說下去,隻是眼淚卻控制不住地掉了下來。
樓道裡很安靜,隻剩下風聲掠過樓道門縫的“嗚嗚”聲,像是舊時代的某種歎息。阮雲琛站在那裡,忽然覺得風裡有點冷,冷得讓她背脊有些僵硬。
她看着女人,什麼話都沒說,隻是緩緩地伸手,把口袋裡的欠條拿了出來。紙張有些舊,邊緣被她的手指捏得微微卷起,泛着一絲粗糙的白痕。
“還多少?”她淡淡地開口,聲音低得像是一道虛影,“今天必須還點。”
女人擡起頭,滿臉淚水,哆哆嗦嗦地從身上的兜裡掏出一把零散的錢。那是一堆皺皺巴巴的紙币,甚至還有幾個鋼镚,叮當一聲砸在地上,滾到阮雲琛的腳邊。
女人的手抖得厲害,眼裡盡是哀求:“這些……這些能行嗎?孩子,我真的沒有了,明天……明天再給你湊些……”
阮雲琛沒說話,蹲下身撿起那枚滾落的硬币,指尖觸到地面的灰塵,有些冰涼。她站起身,将那些錢收進外套的口袋裡,手指捏了捏,感覺到那點微不足道的分量。
“明天是明天的事。”她說,聲音平靜,卻帶着一絲無法抗拒的冷硬,“這點先算你交的。”
女人愣愣地看着她,似乎沒想到她會收下一半的錢,又似乎是松了一口氣,癱坐在那裡,連聲道謝:“謝謝……謝謝你啊,孩子……”
阮雲琛沒有回應,轉身朝着樓道口走去。腳步聲踏在水泥地面上,每一步都很輕,卻又踩得很穩。
她走得很慢,走出那扇門時,風從門縫裡灌進來,将她的發梢吹得微微淩亂。
阮雲琛低頭看了眼手裡的錢,那些髒兮兮的紙币在她的手心裡攥着,像是一把皺巴巴的紙屑。她想了想,又放開手,讓那股寒意透過指縫滲進皮膚裡。
街上的冷風從衣領灌了進去,吹得人肩膀發僵。
阮雲琛的腦海裡不斷浮現出女人蹲在門口哀求的樣子,浮現出那扇昏暗的屋門裡傳來的咳嗽聲。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想起自己抱着淼淼縮在屋子角落裡的日子——那個時候,她也曾在門外聽見陌生人的敲門聲,外面有人喊她爸的名字,有人罵街,也有人砸門。她抱着年幼的淼淼,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像極了被逼到角落的小動物。
她的指尖微微發涼,腳步下意識地停了下來。
街上的燈光拉長了她的影子,黑乎乎地貼在地上,顯得孤零零的。阮雲琛低頭看了一眼,忽然覺得有些煩躁,擡腳将影子踩碎,繼續朝前走去。
腦海裡那張女人的臉又浮了出來,眼神裡的絕望,像一根針一樣紮在她心上。阮雲琛抿了抿嘴,忽然擡起頭,深吸了一口氣,試圖把那種鈍痛感壓下去。她告訴自己:忘了吧,别去想了。
可越是努力,腦海裡的畫面就越清晰,那女人抱着孩子,瘦弱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樣子,似乎在某個時候和她的母親重疊了。阮雲琛皺緊了眉頭,手指死死攥着外套口袋裡的布料,像是攥住了唯一的錨點。
“我也不過如此。”她在心底冷冷地告訴自己,聲音像刀一樣鋒利,“誰可憐我了?誰救過我?”
十四年。
——到今天為止,一共十四個年頭整。
她哪一天不是在如履薄冰?又有什麼閑工夫去同情他人?
腳下的路被昏黃的燈光拉長,街道兩側空蕩蕩的,像是專門留給她一人的曠野。阮雲琛低下頭,看到自己被燈光拉扯得扭曲而孤零零的影子。
那影子仿佛跟她一樣,沉默、壓抑,透着一股子說不出的煩悶。
她猛地停住,擡腳狠狠踩了下去。
“夠了。” 她在心底說,像是警告自己。
影子被踩碎了,散成一地模糊的黑斑。阮雲琛沉默片刻,重新邁開腳步,繼續朝前走去。風從街頭灌過來,卷起灰塵和紙屑,掃過她的衣角,涼得像刀片。
她擡頭看向遠處的黑暗,臉上沒有表情,眼神卻像深水裡的石子,看不出一絲波瀾。
“規矩是他們自己答應的。”她在心底對自己說了一遍,可那句話卻像是被風吹散了,怎麼也無法落地。
她停下來,仰頭看着昏暗的天空,冬夜的雲層壓得很低,燈光映照着,泛着灰蒙蒙的顔色。
她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擡到面前,掌心的溫度已經散盡,冰涼得像一塊石頭。
——她早就習慣了這些,可是為什麼,今天卻覺得冷得有點過分。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繼續往前走。街道深處還有另一戶欠債的門牌号,宋祈的賬簿上,那一筆一劃,壓在她的肩膀上,重得讓她喘不過氣。
可她不能停。
她也沒有地方停。
她得......得回家。
對,阮雲琛得回家。
樓下的面攤在往外面搬東西了,攤子的鍋和爐子也架了起來。萬秀一個人在那裡忙前忙後,程一冉自己則被按在了小桌闆上埋頭讀書——沒記錯的話,她好像剛進了市立高中,在重點班讀書。
見到阮雲琛回來,程一冉猛地擡起了頭,卻又快速地瞥了眼她媽媽,默默地低下了頭去。
樓道的燈壞了。
黑暗像是從天花闆和牆壁的縫隙中一點點滲出來,将整片走廊籠罩得深沉又安靜。阮雲琛擡頭掃了一眼,燈管歪着頭挂在那裡,閃爍兩下之後徹底熄滅,黑暗裡隻剩下微弱的風聲。
她沒在意,繼續朝自己家門口走去。腳步聲落在水泥地上,響得空蕩而遙遠。
拐過走廊的盡頭,她看到了那個身影。
男孩依舊坐在牆角的那塊空地上,靠着牆,腿蜷起來,習題冊攤在膝蓋上。他的頭微微低着,指尖在紙頁上輕輕地滑着,仿佛在認真地看,可周圍光線太暗了,根本什麼也看不清。
阮雲琛站定,目光掃過他,沒急着說話。
男孩察覺到了動靜,擡起頭,光影從窗外落下來,勉強照亮他那張削瘦而拘謹的臉。他看了她一眼,指尖在書頁上停了停,動作有些僵硬。
阮雲琛松了口氣。
“還沒吃?”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