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熱熱鬧鬧的面攤,這會兒靜得有些不正常,連湯面落進碗裡的聲音都顯得過于突兀。
阮雲琛停下了腳步,目光一轉,落在旁邊的砧闆上。
程一冉站在那裡,身形比煙霧裡的萬秀更顯瘦削。
她手裡握着一把舊菜刀,刀刃微微卷口,反射着燈光,像是把薄薄的鏡子。刀在洋蔥上一下下切下去,動作機械又急促,切面平整,卻藏着一股隐忍的怒氣。
洋蔥的汁水從刀刃上滑落,連同眼淚一起砸在砧闆上。
那雙眼睛紅得像是浸過血,淚水不停地湧出來,劃過臉頰,滴在案闆邊緣。程一冉沒有擦,似乎也不打算停下動作。
刀鋒“咚咚”地撞着木頭,每一下都透着一種不近人情的節奏,把整個攤位的安靜氣氛敲得愈發僵硬。
萬秀猛地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轉頭看向程一冉。那目光不算淩厲,卻像是風吹過了刀刃,帶着一點看不見的鋒利。
“你切個洋蔥能不能不這麼埋汰?”她伸手奪過那把舊菜刀,嘴上數落着:“哭成這樣,我說了多少遍了,切洋蔥之前給刀沾點水!我說話都當耳旁風了是吧?”
程一冉愣了一下,抓着洋蔥的手還停在半空中,刀已經被萬秀拎着丢進了水池。
冰涼的水沖在刀刃上,濺起一點點水花,帶走了那層油膩的汁水,也讓案闆上散發出的洋蔥氣息減弱了一些。
“拿着!”萬秀從旁邊的抽屜裡扯出一包紙巾,直接塞進了程一冉的手裡,“擦擦眼睛,再哭下去人還以為咱們攤子怎麼了。”
程一冉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要反駁,卻又什麼都沒說出口。
她低頭看着手裡的紙巾,指尖微微發顫,把那一團白色的紙張捏出了皺褶。眼淚還是沒停,順着鼻翼和眼角滾下來,滴在砧闆上,暈開一片濕痕。
“别在這兒站着丢人現眼了,趕緊去學校上課。”萬秀沒有給她反應的機會,推了她一把,把她往攤子外頭趕。
程一冉踉跄了一下,擡起頭看了一眼萬秀,目光裡帶着點不甘心,卻還是垂下了眼,攥着紙巾,把書往書包裡胡亂地塞了進去。
她的腳步在水泥地上拖出一串輕微的聲響,漸漸融進了微亮的晨光之中。
阮雲琛往後退了一步,埋在了陰影中。
風來。
油煙的味道混着洋蔥的辛辣氣息吹散開來,不由分說地鑽進了鼻腔。
阮雲琛有片刻的出神。
她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有些陌生。
那熟悉的面攤、鍋裡的湯氣、女人的背影,還有那一把把沉默的聲音,仿佛被什麼看不見的力量扭曲了。
像是舊日的畫面被拉長、打碎,再拼湊起來,卻再也無法契合原來的輪廓。
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往旁邊挪去。那輛用來裝面條的三輪車依舊停在那裡,車輪上覆着薄薄的泥塵。
風又帶起了一陣細細的灰塵,落在鐵皮上,悄無聲息。
忽地,她透過那扇搖晃着的鐵門,隐約瞥見了樓梯間的一角。
角落裡有個身影。
小小的,像是縮在殼裡的某種生物,連着台階的陰影一動不動地蜷着。
燈光像是被誰刻意調暗了一般,昏黃而模糊。
阮雲琛的眉心輕輕皺了一下,目光在那片陰影裡停了幾秒,才慢慢分辨出那是個人——一個孩子,懷裡抱着一本書,低着頭,專注地盯着書頁。
昏暗的燈光從側面打在他的肩膀上,卻沒能照亮他的臉。
是他。
她幾乎是立刻認出了這個輪廓,那個蹲在橋下的身影——如今換了個地方,卻還是保持着那種小心翼翼的姿态,像是怕驚擾了誰,又像是刻意把自己藏進夜色裡。
風從耳邊掠過,帶着潮濕的寒意,卻沒能把阮雲琛腦海中那根繃緊的弦吹斷。
她站在原地,視線落在那個低着頭的身影上。
燈光搖晃着,将那孩子的輪廓拉得有些虛幻,像是一幅快要被風吹散的畫。她的呼吸緩了一拍,手指在口袋裡微微蜷了蜷,指尖輕輕劃過布料,像是下意識地尋求一點觸感,來把自己拴住。
剛才的思緒翻湧得太快,像是一場泥石流,從宋祈到廖緻遠,最後卡在眼前髒兮兮的面攤。每一處都帶着沉重的壓迫感,把她壓得喘不過氣。
那些人、那些事,就像一隻無形的手,牢牢攥住了她的後頸,讓她無處可逃。
可現在,一切似乎突然靜止了。
那孩子的動作很輕,書頁被風掀起了一角,又貼着他的指尖悄然落下。
他低着頭,肩膀微微縮着,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風從他的頭頂拂過,把一縷頭發吹得稍稍翹起,又輕輕落回原位。
就這麼安靜地坐着,像一塊安穩的石頭,沉在這片躁動的水裡。
阮雲琛看着他,心裡某處被突如其來的靜谧拍了一下。那些紛亂的念頭似乎被擋住了,像是有人拉上了窗簾,把風雨擋在外面,隻留下了一點模糊的光線。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指尖從緊繃到微微松開。冰冷的空氣鑽進掌心的縫隙,帶着幾分刺痛,卻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恐懼和煩躁并沒有散去,但卻被壓到了某個更深的角落裡,像是一頭被迫伏低的猛獸,暫時停止了躁動。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停下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覺得那孩子的存在讓這片夜晚多了一點不該有的安穩。
她隻是忽然在想——在想什麼來這?
阮雲琛忽然卡了殼。
思緒就好像被戛然堵住的水龍頭,腦子裡一下子就隻剩下了片無盡的空白。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後頭試圖噴湧而出,可卻無論如何也捅不破堵住的那個塞子。
男孩突然擡起了頭。
燈光在他臉上一晃,那雙眼亮得過分驚人。
阮雲琛看着他,忽然有點不适應這種安靜。
她緩緩走了過去,腳步聲很輕。鐵門在風裡輕輕晃着,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她卻覺得刺耳得讓人心煩。
“你怎麼……”她的聲音剛開口,又頓了一下,像是在調整語氣,“沒在家?”
男孩的頭微微一擡,昏黃的燈光在他眼裡灑下兩點亮光。
他看了她一眼,臉上的表情不多,隻有一種淡淡的平靜——那種平靜裡藏着一股很深的東西,像是一汪純淨的山泉,暗流湧動,卻不發聲。
“等你。”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