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也不知道再撐下去還有什麼意義。他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冷得像塊冰,胃像是被鐵錘砸了一下又一下,空空的,悶悶的,透着麻木的疼。
他試圖将自己縮得更緊一點,想把那些難以忍受的痛楚擠壓出去,可所有的動作都是徒勞。
寒冷從地面蔓延到四肢,最後爬上心頭,像一條看不見的鎖鍊,将他牢牢困在原地。
掙紮的力氣像水一樣從指縫間滑走,連那微弱的渴望都被時間磨得發白,變成了不可觸碰的空虛。
他的腦海裡一片空蕩,仿佛沒有了過去,也沒有了未來。睜開眼,閉上眼,都是一樣的黑暗。
風刮過來,卷起地上的濕氣,腥臭味刺進鼻腔,讓人作嘔。
他不是沒努力過。
從那座山裡逃出來時,他拼盡了所有力氣;躲過村裡的追捕,藏進貨車,硬生生忍着饑餓和寒冷熬過了三天。每一次貨車停下,他都屏住呼吸,生怕被人發現而被重新送回那個地方。
他以為自己可以活下去。
可現在,他躺在這裡,眼皮沉重得像壓着一塊石頭,連擡一擡的力氣都沒有了。喉嚨幹得發疼,胃裡空得像是被挖走了整塊,而四肢早已失去了知覺,隻剩下冰冷的麻木。
他告訴自己别再掙紮了,餘光間,有一條細細的乳白色液體順着地勢,從遠處蜿蜒而來,混着地上的污水,在他面前劃出一道淺淺的軌迹。
豆腥味随着熱氣一起撲進鼻腔,那是某種陌生卻微妙的香氣,燙得讓人分不清是暖意還是刺痛。
他忍不住擡起頭,目光從膝蓋間擡起,穿過橋洞陰影。
他看見了一個女孩。
她背着一個更小的孩子,身形單薄得幾乎被風吹得搖搖欲墜。
橋洞外的天色昏黃,晚霞像燃燒的餘燼,灑在她瘦削的肩膀上,給那搖晃的背影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風從橋洞吹進來,帶着晚秋特有的濕冷,刮過他的臉頰,像細小的刀子。
她的步伐很急,像是有什麼在後頭追趕,但每一步都沉得像在負重。
背上的孩子兩隻手緊緊環着她的脖子,嘴裡叼着一根吸管,微微晃動的豆漿袋子滴出了幾滴奶白色的液體,順着她的腳步灑在地上。
豆漿滴滴答答的聲音和一絲絲熱氣直往他的胸腔裡鑽,他能聞到那股淡淡的豆腥味,混着秋風裡橋下積水的黴味,味道不算好聞,卻隐隐帶着一絲奇異的暖意。
可撩撥得他胸口發癢的,不是那氣味,而是那背影。
那個女孩,背着一個孩子,踉跄卻穩健,瘦削卻不曾彎下脊背。那孩子的笑聲輕輕傳過來,細碎得像風吹過樹梢,卻帶着某種幾乎觸不可及的溫馨。
他無法移開目光。
不是因為餓,也不是因為渴,而是一種更深的、幾乎本能的渴望。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畫面——髒亂的橋洞裡,一個瘦弱的背影撐起兩個生命,那樣不堪,卻那樣堅韌。
他的喉嚨動了動,胃裡隐隐作痛,可那痛意卻被某種更複雜的情緒壓了下去。那情緒像是從心底深處翻湧而出的潮水,裹挾着一絲絲幾近絕望的希望,搖晃在他已經冰冷的胸腔裡,像一簇風中的火苗,既脆弱,又執拗。
“姐姐,他在做什麼呀?”那背上的孩子拉了拉女孩的頭發,聲音糯糯的,帶着孩子特有的稚氣。
“躲雨。”
“他吃飯了嗎?”
“......大概吧。”
女孩沒有看他。
她的目光始終直視前方,背影決然得像一棵風中的孤樹,搖晃,卻挺直。
雨早已停了,甚至連空氣中潮濕的味道都開始散去。女孩說完這句話,沒有再多看一眼,邁開步子往前走。
他看着那個背影漸行漸遠,夕陽的餘晖把她瘦削的輪廓拉得很長,像是一道微弱卻堅定的線。他看着那袋豆漿在女孩的手中晃動,耳邊回蕩着小孩子吸管的聲音,那些聲音漸漸消失在遠處。
胸腔裡的那點火苗像是被什麼無聲地澆滅了,徒留下一片灰燼。
他慢慢低下頭,把臉埋進膝蓋裡,手指攥緊了泥濘的地面。他嘲笑自己剛才的荒唐。真是可笑,他竟然真的生出了一點期待,像個眼巴巴等着施舍的乞丐。
多麼愚蠢,多麼可笑。
他的喉結動了動,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随即又垂下頭,把臉埋進膝蓋裡,試圖把那點渴望掐滅。
他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裡冰冷的聲音在一遍遍重複——沒人會停下腳步,沒人會為他做什麼,他不值得,也不可能被看到。連他的爸媽......
對,連他的爸媽都可以為了錢,把他賣給那面包車裡的人販子。
他從來就不是被拐賣的。
他是被自己的親生父母抛棄的。
即便一次次向自己撒謊,即便一次次說服自己,說是自己在遊樂場不小心跑丢了、上了不認識的阿姨的車——可那阿姨,就是他親生母親的妹妹啊。
即使想着逃走,即便真的逃了走......他也不敢回家。
不敢回到本來應該在的城市。
他以為自己可以活下去。
可現在,他躺在這裡,眼皮沉重得像壓着一塊石頭,連擡一擡的力氣都沒有了。喉嚨幹得發疼,胃裡空得像是被挖走了整塊,而四肢早已失去了知覺,隻剩下冰冷的麻木。
風從橋洞外吹進來,夾着一股腐敗的潮濕氣息,像是從最深的黑暗裡湧來的濁浪,将他牢牢裹住,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的耳邊隻剩下一片嗡嗡的轟鳴,那是血液流動的聲音,急促又低沉,像是某種絕望的呓語,逐漸在他的意識中淡去。
他真的要死了嗎?
他曾經拼盡了所有力氣,咬牙堅持,告訴自己不能死在那個地方,不能被那群人抓回去,不能變成毫無意義的符号。可是現在,他發現自己早已沒有了繼續的理由。即使活下來,又能怎麼樣呢?
他閉上了眼睛,任由絕望一點一點将自己淹沒。
沒人會在乎他,也沒人會……
“給你。”
聲音低啞,突然從頭頂傳來,像是落進了他的骨子裡。
他猛地擡起頭。
那女孩的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又折返了回來,逆着昏黃的光線站在他面前。她的臉籠在陰影裡,看不清表情,隻能看到一隻微微顫抖的手,遞過來那袋豆漿。
風從橋洞外灌進來,吹動她鬓角的發絲,露出一張蒼白而倔強的臉。她的聲音很低,像是壓抑着什麼情緒:“拿着。”
那袋豆漿透着微溫,熱氣缭繞在她的指尖。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隻能怔怔地看着她。豆漿的氣味越發清晰,他的喉嚨裡仿佛被灌進了一股熾熱,連視線都開始模糊了。
女孩的手沒有收回,像是一根細細的線,把他拉回到了一個他已經快要遺忘的地方——那個曾經擁有一點點溫暖的世界。
阮雲琛卻不記得了。
空氣靜得詭異,仿佛一切喧嚣都被隔絕在了外面,隻剩下四周破舊的牆皮和潮濕的陰影。
走廊盡頭,昏黃的光線透過裂縫灑進來,在地面投下一片搖晃的光影,仿佛也在輕輕打量這一場無聲的對峙。
阮雲琛垂下眼,擡手抹了一把眼角,指尖擦過皮膚時才發現那裡還有未幹的淚痕。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像是剛從深水裡掙紮出來,卻又沒能完全恢複呼吸。
聽見兩個字的瞬間,她的心裡浮起一陣難以形容的迷茫。那種感覺像是久閉的窗突然被推開了一條縫,冷風灌進來,帶着細碎的記憶碎片打在臉上。
“豆漿?”她低聲重複了一遍,聲音有些發澀,語氣裡透着不确定,更多的是茫然。
她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試圖從記憶的角落裡翻找出一點痕迹。可徒勞無果,像是伸手試圖抓住風的影子,隻碰到了一片空白。
阮秋沒有回答,隻是抿着嘴角,笑了笑。
他的笑意很淡,卻帶着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堅定,像是久經風霜的一片葉子,在風裡輕輕搖晃,卻無意墜落。
他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靜而溫柔,像一片不帶侵略的湖水,映出她此刻的狼狽,卻沒有半分評判。
——記不記得,對阮秋來說,并不重要。
記得也好,不記得也罷,他隻要自己不要忘卻就夠了。
他看着她,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間。眼角的淚痕早已風幹,留下淡淡的痕迹,像是傷口結了薄薄的痂。可她的神情裡卻透着一種倔強的硬,像塊凍得發白的石頭,被冷風打磨得再無棱角,卻依然緊緊攥着自己的一點體面。
他知道,她總是這樣。
她把自己藏在一層又一層的殼裡,每一層都嵌滿了尖銳的荊棘。那些刺是給外人看的,昭示着她的疏離、冷漠、不近人情。
可她自己卻從不避讓,那些最深的尖刺,是紮在她自己心裡的。
阮秋抿了抿嘴,沒有出聲。
阮雲琛擰着頭看着他,看着他的笑容裡藏着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她讀不懂,也不想去讀懂。那是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情緒,陌生得讓她心裡湧起一陣莫名的排斥。
“……什麼豆漿?”她又問了一遍,這次語氣稍稍重了一點,但依然無法掩飾内心的混亂。
四周的寂靜在此刻被拉得無比綿長,連走廊盡頭傳來的那一聲遙遠的關門聲都變得輕微又遙不可及。阮雲琛聽見了,卻沒有任何反應,她的大腦裡像是一片空曠的荒原,隻有這兩個字在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回蕩,帶着一種難以言說的陌生感。
阮秋沒有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着她,眼神裡有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察覺的執着和柔軟。那是一種笃定的溫暖,像是從很久之前的一個秋天一直延續到現在。
他知道阮雲琛那層硬殼下面是什麼——不是她自己以為的十惡不赦,不是她自己口中冷硬無情的惡人。
那裡是柔軟的,溫熱的,就像那袋豆漿。即便被日複一日的冷漠和嘲弄包裹着,那份柔軟也始終沒有被磨滅過。
她可以無動于衷地轉身離開,又可以在下一個瞬間折返,将手裡僅剩的溫暖送出去。
她可以冷漠得像一片冰冷的荒原,也可以柔軟得像最溫暖的春天。
可她自己不知道。
阮秋輕輕垂下眼睫,笑意在嘴角暈開了一點點,像是怕風吹散了一樣,又小心翼翼地藏了起來。
她的好,她的柔軟,她連自己都不知道,可他知道就夠了。
他不需要多問,也不需要多說。她可以藏在她的殼裡,帶着她的荊棘,隻要她願意,他可以一直等在外面。
“沒什麼。”他說。
話音落下的瞬間,空氣中仿佛多了一種看不見的重量。
阮雲琛沒有再追問,隻是沉默地盯着他,那種陌生的複雜情緒在胸腔裡翻湧,難以平複。
她不知道,他的那句“沒什麼”究竟是對她說,還是對自己說。
但阮秋卻知道。
他知道,七年前那個裝着豆漿的袋子已經足夠溫熱。
即使她早已将這一切遺忘在了風裡,他仍舊願意在這裡,默默守着那些她早已不記得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