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祈的辦公室裡也有一本賬本。
那賬本堂堂正正地放在他和安堂大樓辦公室的保險櫃裡,鑰匙和密碼就握在他手上。
那是一本讓人挑不出毛病的賬本,記錄着和安堂名下娛樂場所的每一筆合法流水,從酒水進貨到包廂消費,再到員工工資,都被記得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警察來過幾次,宋祈總是不慌不忙地把賬本拿出來,攤在他們面前,嘴角挂着一抹看似漫不經心的笑。
他會用手指輕輕敲着賬本的封面,語氣透着幾分刻意壓抑的得意:“都在這兒,想查就查。”
賬本是真的,但也隻是真的到此為止。
阮雲琛記得,警察曾在賬本上挑過一些小問題,比如某筆流水的金額或者供貨商的資質,但最終都被宋祈輕松化解。
他說得滴水不漏,态度光明磊落,甚至還當着警察的面給那位供貨商打了電話。對方接電話的語氣謙卑而熱情,配合得天衣無縫。
“假?”宋祈曾笑着問警察,“你們哪隻眼睛看出這是假的?”
當然不是假的,可那本賬本卻是用來糊弄警察的。
宋祈從不會把真正的東西留在顯眼的地方。
他太狡猾,也太清楚警察能查到什麼、想查到什麼。所以,他把那本賬本擺在了台面上——不藏、不掩,而是大大方方地展示出來。
誰都能看出這種堂而皇之的騙局,可誰都挑不出毛病。
——“求助警察是沒有用的。”
他們隻會讓她的局面變得更難堪。
這是阮雲琛一直以來的想法。
除非走投無路,否則絕不會冒這個風險。
但現在......何嘗不是一種走投無路?
阮雲琛閉着眼,指尖微微蜷起,心裡的推論一寸寸拼湊起來。
林奇是宋祈最信任的手下之一,也是和安堂地下世界裡必不可少的一環。診所的混亂、無序,恰恰是最好的掩護。
沒人會相信,整個和安堂最關鍵的黑賬會被丢在這樣一個滿地針管、黴味刺鼻的地方。
正是因為沒人相信,才成了最安全的選擇。
宋祈每個月都會來這個地方。
一個明明可以随便打發手下跑腿的小事,一個看上去無關緊要的破地方,為什麼非得他親自過來?
每個月一次,雷打不動。
宋祈也許隻是信任林奇,信任到即便是小傷小病也非他不治;或者他單純隻是喜歡這種低調而不起眼的環境,覺得這裡安全、隐蔽——阮雲琛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
但這些理由太牽強了,牽強得讓她越想越不對勁。
宋祈的每一次動作都藏着深意,每一個選擇都有他的道理。
他從來不會浪費時間,更不會做無意義的事。他來林奇的診所,絕不是單純為了看病,分明和安堂大樓裡也有更大更明亮設備更好的診室,他卻偏偏要“順路”來這間髒亂的場所。
順路?鬼才信。
宋祈從不完全信任任何人。
信任對他來說是一種太昂貴的奢侈品,他付不起這個代價。
他的多疑是出了名的,親信也好,舊部也罷,甚至包括他手下最忠誠的骨幹,他都留着幾分防備。親信靠得太近,靠得近的人,一旦手握籌碼,就總會産生些多餘的想法。
賬本若是交給周鐵山那樣的人,不僅等同于遞上權力的鑰匙,還可能在關鍵時刻成為自己脖子上的絞索。
宋祈知道,權力體系裡的每一環都緊繃着,但凡出現一絲裂縫,就會撕裂整張網。
而林奇,是例外。
阮雲琛睜開眼,腦中那根線輕輕收緊,思緒像爬藤植物一樣生長着,蔓延到過去的一幕幕。
林奇的地位确實不高——甚至在宋祈的衆多手下中,他顯得格格不入。
他不是掌控一方的地頭蛇,也沒有太多兄弟支持,連和安堂裡那些打手見到他時,語氣裡都難掩幾分随意。
但林奇的存在又不可或缺。
醫術是他的專業,也是他的枷鎖。宋祈的這些人,打拳的、收債的、護場的,哪個不需要他?
他的診所就是一個漏洞,漏洞大到任何人都能踩進來,但也小到沒有人會覺得值得動它。就像林奇本人一樣,看似不起眼,卻像顆嵌在廢墟中的釘子,深深紮進了和安堂的運轉體系裡。
沒人會将重要的東西放在這裡——太危險,也太不體面。但正因為如此,反而最安全。
宋祈知道,他的親信會被盯着,而林奇不會。
林奇沒有權力,沒有野心,也沒有支撐起叛逃的籌碼。他隻是一個醫生,一個靠和安堂活下去的邊緣人。他的弱點太多,診所、收入、甚至安穩的生活,全都在宋祈的掌控之下。
這些弱點足以保證,他永遠不敢試圖靠着那件東西向上爬。
阮雲琛尤記得,林奇每次和宋祈對話時的神态——那種小心翼翼卻又隐隐帶着倨傲的态度,像是掌握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真賬本一定在他這裡。
即使不是真賬本,那麼也一定是足以撼動和安堂地位的東西。
阮雲琛緩緩呼出一口氣,空氣像冰碴子似的刮進胸腔,每一寸都在燒。
她微微側身,試圖換一個更能緩解疼痛的位置,卻像一腳踩進了碎玻璃裡,刺得從肩膀到背脊都不受控制地抽緊。呼吸在這疼痛的牽扯中一頓,她幾乎忍不住咬住自己的舌尖。
冷汗順着額角蜿蜒下來,混合着皮膚的熱度,帶來一種奇異的錯覺——似乎是冷的,但又仿佛滾燙到可以灼傷。
她的手指微微發顫,骨節僵硬得像凍在冰裡,攥着擔架床邊緣時,力氣卻輕得像飄在半空。
燈光透過簾子的縫隙,在她微閉的眼皮上灑下隐隐的陰影。
阮雲琛的心跳并不快,卻沉悶得像壓着一塊巨石,每一下都像是被鈍器狠狠砸進了耳膜。疼痛和發燒的交織讓思維混沌得近乎停滞,可她知道,她不能停。
停下,意味着功虧一篑。
她緩慢地吸了口氣,胸腔深處傳來的疼痛像炭火灼燒,卻被她強行壓下。
她用盡力氣支起手臂,動作極其輕微地撐起身體,腰背僵硬地抵在擔架床上。那一瞬間,肩膀處的撕裂感如洪水般席卷全身,疼得她眼前一陣模糊。
她閉了閉眼,手指用力掐進掌心,刺痛的神經将模糊的意識拉回一分。
不能倒下。
耳邊傳來林奇粗魯的腳步聲,以及他對另一個病患的罵罵咧咧。嘈雜聲中夾雜着金屬器械撞擊的清脆響聲,這種細微的聲響将她的思維從疼痛中暫時分離出來。
“冷靜。”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每一次疼痛都像潮水般湧來,挾裹着所有的不适與不甘,但她清楚,這隻是暫時的。隻有跨過這一瞬的絕望,才能讓計劃繼續。
她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簾子的陰影上,光影交錯間,林奇的身影模糊得像一場夢魇。
再等等。
阮雲琛深吸一口氣,身體像繃緊的弓弦。
她靠着擔架床,微微調整了一下角度,閉着眼,盡量在疼痛的間隙中逼迫自己的大腦運轉。
她開始回憶先前見到過的林奇辦公室的細節,每一個抽屜的位置,每一道門的縫隙,以及桌子上那些看似随意擺放的文件。
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行走,每一寸都在撕扯着她的意志。
診所裡的一切聲音像是從一層水霧後傳來,模糊而遙遠。
阮雲琛用手指緩緩撐住擔架床的邊緣,感受着每一次觸碰帶來的冰冷感。她輕輕挪動身體,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像是在和空氣中的潮氣較勁。
簾子外傳來林奇低低的罵聲,夾雜着鐵器相碰的清脆響動。
他的注意力仍然放在另一個病患身上。阮雲琛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視線穿過簾子上的縫隙,捕捉到辦公室那扇虛掩的門。
——她的目标。
她拔掉了手上的針管,瞬間失去壓力的血管往外飙了點血,阮雲琛沒有在意。
她的手指緩緩從擔架床邊緣移開,像是在一塊随時可能崩裂的冰面上試探。
肩膀傳來的疼痛還在敲擊着她的神經,但她的動作依然平穩。沒有多餘的猶豫,她撐住床沿,安靜地從擔架上滑下來。
腳剛接觸地面,冰冷的觸感順着皮膚直沖腦海,她的膝蓋微微一軟,卻用力逼住了。阮雲琛屏住呼吸,手輕輕撐住簾子邊緣,将簾布撥開一條細縫,視線掃過外面的場景。
林奇背對着她,正彎腰擺弄着工具台,燈光在他身上投下一道沉重的陰影。
阮雲琛沒有猶豫。
她的腳步像踩在棉花上,一點一點挪向辦公室的方向。肩膀處的疼痛在每一次輕微動作中撕扯着她的理智,但她沒有回頭。
她的手指在半空中劃過那扇虛掩的門,指尖輕輕推了一下,門縫無聲地打開了一些。
阮雲琛頓了頓,緩慢而用力地吸了一口氣,随即踏進那間屋子。
林奇的辦公室比診所的外間稍微整潔一些,但依舊淩亂得像一場沒收拾的事故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