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她肩膀上挂着的布條已經滲出了血,她卻沒發現,依舊倔強地擡着頭。那一次,他忍不住開口:“你流血了。”
她轉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冷得像刀子,仿佛下一秒就會把他割成兩半。他被那目光吓得縮了一下,可她什麼都沒說,隻是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離開。
但過了一會兒,她回來了,手裡拿着一個油膩的塑料袋,裡面裝着一塊掰開的饅頭。她把袋子扔給他,什麼也不說,卻隻是走去了他旁邊的陰影裡,默默地把另一半給吃了進去。
從那之後,他看着她的背影多了幾分注意——注意她每次回來時的腳步,注意她身上的傷,注意她有時候抱着膝蓋縮成一團的姿勢。
她總是在沒人看到的時候卸下所有的防線,掉完眼淚後,又會把自己拾掇得幹幹淨淨,擦幹臉,甩甩手,再次踏出那個橋洞。
“沒事人一樣。”他想起這個詞,牙關咬得更緊了些。
他的腦海裡閃過無數這樣的畫面,每一次都像刀子一樣劃過他的胸口。
那是他最早對“阮雲琛”這個名字的記憶。
不是“姐”,不是後來的她,而是那個孤零零的身影——一副比他還瘦弱的身體,卻硬是撐起了一整個世界。
阮秋的手不自覺地攥緊,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的哽咽,随即又被壓了下去。
“會死。”這個字像刀子一樣紮在他的喉嚨裡,他不敢說,也不想說。
他閉上眼,努力壓下湧到喉嚨的苦澀與酸楚,可那些畫面卻一個接一個地湧上來,刺得他幾乎站不住。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睜開眼,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想一個人扛下來,想保護重視的人,想讓淼淼永遠不知道這些東西……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失敗了...會怎麼辦?”
阮雲琛的目光微微一動,嘴角似乎要扯起一個淡笑,卻沒能成形。她的手指在水杯上輕輕敲了一下,沒有回答。
“你一個人去賭,去盲目地送死,能證明什麼?”阮秋繼續道,聲音裡帶着幾分近乎絕望的鋒利,“你以為活下來的人,就能活得安穩嗎?”
他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姐......阮雲琛,讓我幫你。如果我在......如果我在,你就不會孤立無援。”
阮雲琛沒有回應。
她本不想回應的。
她的手指還搭在水杯上,掌心傳來的冰涼感讓她一瞬間找到了某種細微的平衡。她垂着眼,像是沒聽見阮秋的話,又像是在思考什麼。
屋子裡的沉默很安靜,卻也很沉重,像一塊石頭壓在兩人之間,越壓越深,直至讓人喘不過氣。
“姐。”阮秋又喊了一聲,比剛才低了一些,但語氣裡卻多了一點決然,“你真的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阮雲琛的眉心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随後像是被細微的電流擊中般,迅速恢複平靜。她擡起眼,看着阮秋的臉。他的眼神不再是試探,而是某種壓抑到極點後的坦誠。
“你能知道什麼?”她開口,聲音裡帶着慣有的冷靜,甚至摻了一絲輕描淡寫的譏諷,“淼淼的學校成績?還是最近的生活費是不是超支了?”
阮秋沒有笑。
他的拳頭攥緊,指關節泛白,像是要将某些情緒生生壓在喉嚨裡。他沒有說話,隻是擡起目光,直直地對上阮雲琛的眼睛。
兩人對視的瞬間,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隻有廚房老舊電飯鍋的水汽聲在低低響着。
“你告訴我,”阮秋的聲音低沉,卻帶着一種刺破沉默的鋒利,“樓下那些人,是沖着我們來的,還是保護我們的?”
阮雲琛的眼神閃了一下,很快又恢複成一貫的冷靜。她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眼,将手指從水杯上緩緩移開,像是在做某種無意義的動作。她沒有回答。
“姐,你瞞不了我。”阮秋繼續道,聲音已經隐隐透出一絲顫抖,“我不是淼淼,也不是小孩子了。”
阮雲琛垂着眼,嘴角像是動了一下,但最終什麼都沒說。她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像是在試圖将某些東西壓下去,又像是某種不自覺的防禦。
阮秋的胸口劇烈起伏着,他的語氣不再冷靜,甚至帶着一絲生硬的迫切:“你想一個人扛下這些?你覺得這對嗎?!”
“沒有什麼對不對。”阮雲琛終于開口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我能做的,就是讓你們不要被卷進來。”
“可是這并不是你能決定的……”阮秋的聲音很低,低到幾乎和他急促的呼吸融為一體。
他的目光沒有從阮雲琛身上移開,眼底的情緒卻像被鎖在深淵裡的巨獸,隻能透過眼神洩露出一絲影子。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那句重複的話像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隻剩下隐約的顫抖留在空氣裡。
阮雲琛站在那裡,神色平靜得近乎冷淡,隻有微微蹙起的眉梢洩露了她的隐忍。她沒有回應,像是打定了主意将這場對話封死在她的規則之内。
屋子裡的沉默拉得很長,牆上的鐘表發出細微的“嗒嗒”聲,像是一種莫名的催促。
阮秋站得很直,雙手垂在身側,指節卻不自覺地收緊。他用力壓着情緒,不讓它翻湧出來。
他本能地想說些什麼,可那些話到了嘴邊,又被他一一咽下。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尖微微發白。這樣的小動作一向能讓他冷靜,但這一次卻沒有用。
阮秋忽然覺得胸口像是堵着一塊什麼東西,疼得他連呼吸都變得沉重。那種無力感像是鏽迹斑斑的鐵絲,纏繞着他的骨頭,讓他動彈不得。
“你總是這樣。”他終于再次開口,語調裡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總是把一切都放在自己身上。”
阮雲琛沒有動,隻是低低地“嗯”了一聲,像是在應付,又像是對這句話根本無所謂。
“可是我不想這樣。”阮秋擡頭看着她,目光沉靜中帶着隐約的痛楚。他的聲音還是很平緩,卻透着一種壓抑到極緻的憤怒,“我不想隻能站在一邊,看着你去拼命。我不想隻能等着,看你什麼時候帶着一身的傷回來。”
他的聲音啞了一下,停頓了片刻,又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你能做到……你能一個人把事情做成。但為什麼,偏偏是你?”
這句話像是一顆釘子,紮進阮雲琛的耳朵裡。她依舊沒有回答,目光垂下,藏住了眼底的情緒。
阮秋看着她的沉默,手指緊緊攥着,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他沒有逼她,也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用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試圖把所有的情緒都壓回去。
片刻後,他終于擡起頭,聲音低啞得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姐,如果我能做點什麼……讓我幫你吧。”
這句話出口時,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阮雲琛的臉上,像是賭上了所有的倔強和堅持。
屋子裡的空氣瞬間安靜下來。
沉默像是一種無形的屏障,将兩人隔在對立的兩端。
阮雲琛緩緩地擡起頭,看着面前的阮秋。他的眼眶微微泛紅,額角因為情緒激動而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他的目光裡滿是痛苦和憤怒,卻又透着一絲近乎絕望的懇求。
“我……”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卻又被阮秋打斷。
“姐,你能不能,别一個人扛了?”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點哀求,一點不甘,還有更多的不舍。
這一句話,像是一把無形的刀,直直地刺進了阮雲琛的心裡。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阮秋的手指已經開始輕輕發抖,久到他的目光從咄咄逼人變成了小心翼翼,帶着一點近乎卑微的期待。
“阮秋……”她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阮雲琛擡起眼看着他,目光裡沒有怒意,也沒有妥協,隻有某種深深的疲憊。
“我不會死。”她的聲音很輕,像是一陣風刮過冰面,平靜得讓人心悸。
“你能保證嗎?”阮秋的聲音裡透着一絲幾近絕望的急切,“你能保證,下一次,我不會接到你的屍體嗎?”
這一句話,像是一根刺,猛地紮進阮雲琛的胸口。她的目光動了動,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卻沒有說話。
屋子裡安靜了很久。
“姐。”阮秋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像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讓我幫你。”
阮雲琛垂下目光,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上點了一下,發出輕微的聲音。那一點聲響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在靜默中激起層層漣漪。
她的手停了片刻,又再次擡起,指尖在桌面上劃過一小段弧線,像是一個未完成的動作——随即又落回了原處。
整個動作裡藏着難以覺察的遲疑,甚至帶着一絲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茫然。
一陣沉默蔓延開來。
房間裡的氣氛像是被壓得極低的空氣,幾乎要凝成一塊看不見的固體。窗外的街燈光斜斜打進來,将阮雲琛的臉龐籠上一層淡淡的光影,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緒。
阮秋站在原地,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沒有移開過。
他沒有催促,也沒有再開口。他知道這對阮雲琛來說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她要松開自己牢不可破的防線,意味着她不得不承認,這一次,獨自一人已經不是最優解。
而這,幾乎是她的底線。
阮雲琛的喉嚨微微動了一下,像是強壓住了一口即将溢出的歎息。
她的視線緩緩落回到桌面,目光專注得像是在看某樣重要的東西,但她知道自己什麼也沒在看。
腦海裡一片紊亂,卻又一片清明。
她從來不是會做沖動決定的人。
她習慣了算計,習慣了将每一個變量都壓在心裡,咬着牙承受,哪怕是最壞的後果。
可這一次,如果——如果按照她的計劃來做,那麼她的身體狀況和行動條件都會被逼到極限,賬本的重量在她腦海裡清晰得像是一把懸在頭頂的刀。
阮雲琛很清楚,自己的計劃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一旦失敗,她可能沒有力氣再撐到派出所,更無法保證賬本能送到廖緻遠手上。而這份失敗的代價,絕不是她能承擔的。
可阮秋呢?
她知道他在想什麼。
她也知道他這次是認真的——那個從橋洞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少年,從來不是單純的小孩。他一直都知道一切,比她以為的更多。
那些她以為藏得很好的疲憊、那些她從未和任何人提起的痛苦,他都看在眼裡。
那時的他雖然還小,但他的目光卻清澈得讓人心慌,仿佛這個世界最陰暗的角落都早已刻進了他的骨子裡。
他不是不懂,隻是太懂了。
阮雲琛突然記起,早在很多個夜晚裡,他就會坐在橋下遠遠地看着她。
她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可那些偷偷撇過去的眼神,那些在她流淚時小心避開的腳步,都在告訴她:他一直在看。
從那個時候起,他就知道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而她又過着怎樣的生活。他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有問過一個問題,可那雙沉默的眼睛早就透出了太多話,重得她幾乎擡不起頭。
他有能力,有頭腦,有一份她信得過的堅定。而他剛剛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像是對她的控訴,也像是對自己的承諾。
阮雲琛忽然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選擇。
如果她繼續堅持,一個人扛下所有,她能否成功?
她不能确定。
但如果失敗……
阮雲琛止不住地想象到了後果,胃裡頓時像被灌進了一盆冰水,涼意從脊椎一路爬上後腦。
她的手指又動了一下,想要抓住什麼。
可她什麼都沒抓住。
沉默拉得很長,長到阮秋的目光裡多了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他的拳頭松了又緊,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音。
阮雲琛閉了閉眼,指尖在桌面上輕輕叩了一下。這個動作像是無意為之,但隻有她自己知道,那一聲輕響幾乎像是某種決斷。
“好。”她說。
這一個字,像是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