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很靜,靜得隻剩下輸液管裡藥液一滴一滴落下的聲音,混合着空氣中的消毒水氣味,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壓得人喘不過氣。
阮雲琛睜開眼的瞬間,周圍的白色刺得她眼睛生疼。意識像擱淺的潮水,斷斷續續地往回湧,模糊的記憶與陌生的環境交織在一起。
肩膀的劇痛先一步清晰起來,緊接着是全身的酸脹和撕裂感。她動了動手指,試圖抓住什麼,觸碰到的卻是一片冰冷——輸液針管,膠布,還有金屬床沿的冰涼。
她猛然屏住呼吸,神經驟然緊繃。
她在哪兒?
白色的天花闆,輸液架,床尾垂着的被單,看起來像醫院,但這裡真的是醫院嗎?
林奇呢?他追上來了嗎?還是……她被抓了?
阮雲琛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四周。沒有窗簾的玻璃窗外是灰白的天空,影影綽綽地映出走廊的輪廓。
牆上的時鐘指向十點整,秒針滴答地走着,像一把看不見的錘子,敲在她心口。
太安靜了。安靜得有些不對勁。
她的呼吸逐漸急促,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一樣,耳朵裡傳來嗡嗡的耳鳴聲。
阮雲琛用力攥了攥被單,試圖撐起身體,卻被突如其來的眩暈感壓了下去。眼前一陣發黑,耳邊似乎傳來模糊的腳步聲。
是林奇嗎?還是宋祈的人?
胸口驟然緊縮,指尖抓住了輸液架的邊緣。她咬緊牙,身體本能地繃成一根随時會斷的弦。
就在她準備掙紮起身的一瞬,一段廣播聲穿透了耳膜,清晰地落入她的意識深處。
“昨夜,警方對本市某大型地下犯罪組織展開突襲,成功搗毀其核心據點,現場繳獲大量非法賬本及暴力收款證據,同時查獲毒品交易線索。相關嫌疑人已被控制,案件仍在進一步調查中……”
廣播的聲音冷靜又平穩,像一盆溫度剛好的涼水潑在她的腦海裡。
阮雲琛愣了一下,目光落在被光影分割開的白色牆面上。耳邊的聲音像從遠處傳來,模模糊糊,卻讓她的心緩慢地墜了下去。
她的目光定在天花闆的某一點,眼前的黑暗逐漸散開。她緩緩松開了緊繃的手指,掌心還帶着隐隐的刺痛。
阮雲琛滞了很久。
直到胸口的起伏慢慢平穩,喉嚨深處擠出了一口氣。
不是林奇。不是宋祈。不是和安堂。
不是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
……結束了嗎?
阮雲琛的目光從天花闆滑到了點滴瓶,盯着那一點一點滴落的透明液體看了很久,久到那瓶剩了一半的清透液體似乎不再是玻璃瓶,而是變成了某種無形的深淵,冷冷地懸在頭頂。
阮雲琛止不住攥起了指尖,床單被攥出一道細微的皺褶。
她很快又閉了閉眼,喉嚨裡擠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試圖将壓在胸口的石頭給逼退出去。
可那石頭太沉了,一動也沒法動,一點兒也沒法呼吸。
真的結束了嗎?
耳邊的廣播還在繼續,機械而冷靜的聲音講述着警方的“輝煌戰果”,一個接一個的名詞落在她的意識裡,卻像沒有形狀的碎片,無法拼成完整的畫面。
賬本、毒品、突襲、核心據點……
一切聽起來都無懈可擊,但她卻無法相信。
……萬一呢?
阮雲琛一向不相信完美無缺的“收尾”。
她甚至不相信“收尾”這件事本身。
多年的經驗告訴她,真正危險的東西從不會出現在舞台中央,真正的威脅往往藏在陰影裡,藏在那些别人忽略的角落,藏在所有人認為“安全”的地方。
就像宋祈的賬本,就像林奇的診所。
就像這間病房。
這真的是派出所的警察幫她送來的病房嗎......?
腳邊隔開光線的床簾拉開之後,出現的......出現的,會是和安堂的人的臉嗎?
可是這裡沒有煙味。
沒有煙味,沒有酒味,有的隻有濃到刺鼻的消毒水味。
阮雲琛的手指再度抓緊了被單,耳邊的廣播仿佛變成了一種無形的噪聲,攪得她的意識越發混亂。她閉上眼,呼吸間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
多年的風雨中,她早已習慣了警覺和壓抑,習慣了在每一次勝利的尾聲裡尋找漏洞和隐患。她無法放松,也不敢放松。因為“放松”意味着失控,而失控意味着失敗。
失敗,她輸不起。
忽地,門鎖轉動的聲音響起。
金屬的咔哒聲在空氣中顯得格外突兀,像一把利刃,瞬間劈開了病房裡的靜谧。
阮雲琛的神經驟然繃緊,心跳像一面密集敲擊的戰鼓,瘋狂地砸向胸腔。
她的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床單,關節瞬間泛白。疼痛被推到意識的邊緣,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扇門上。
門把手緩緩轉動,發出輕微的咯吱聲,仿佛時間被拉長了無數倍。那種等待的感覺像鈍刀割肉,緩慢而殘忍。
……是誰?
醫生?護士?還是……
阮雲琛的喉嚨幹澀,呼吸間帶着隐隐的刺痛。她幾乎想要強迫自己冷靜,可神經卻不受控制地炸開,每一根肌肉都像被繃到極限的弦,随時可能斷裂。
如果是和安堂的人呢?
如果她的猜測是對的,如果這裡根本不是警方安排的醫院,而是……另一場精心設計的陷阱呢?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推演出無數種可能性——如果進來的是林奇,她該怎麼辦?如果進來的是周鐵山的手下,她該怎麼辦?如果是宋祈……
她無法抵抗。
這就是事實。
她的身體已經接近極限,肩膀的疼痛和發熱讓她連直起身都困難,更别提逃跑或反抗。
可她依然努力動了動身體,試圖掙脫輸液管,将自己的身體從床上挪下去。腳尖觸到冰涼的地面時,她忍住一聲悶哼,咬緊牙關,像一頭受傷卻倔強的獸。
必須躲起來。
她的目光迅速掃向病房的角落,試圖找到一個可以隐蔽的地方。床簾後、櫃子旁、或者……窗戶?
可時間不允許她多想了。
門鎖最終轉動到位,門闆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旋即又歸于沉寂。
阮雲琛的目光死死鎖在欄隔的床簾上,那床簾就仿佛某種無形的深淵。身下的床鋪冰冷刺骨,灼燒般的疼痛從肩膀延展到背部,仿佛提醒着她——她無法反抗。
下一秒,輕輕的腳步聲在地闆上響起,逐漸靠近。
阮雲琛的身體微微一僵,指尖攥住床沿,力氣大得幾乎讓骨節發白。床簾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某人緩慢地伸手觸碰簾布。
簾子被拉開的瞬間,她的神經幾乎崩斷,猛地擡起眼,目光如刀般掃向來人。
卻看到——
是阮秋。
他站在簾子後,逆着窗外昏暗的光,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少年臉上的疲憊與緊張清晰可見,額前的發微微散亂,眉間的陰影深得仿佛刻在骨子裡。
“姐。”他的聲音低低地響起,像是被什麼壓抑住了。
那一瞬間,阮雲琛胸口猛地松弛了一點,又迅速被另一種情緒填滿——不是放松,而是某種複雜到無法言說的情感,像寒冰驟然融化又迅速結凍。
她盯着阮秋,愣了很久,才終于從那莫名升起的緊張中緩緩脫離。
“......是你。”她說
阮秋沒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從她蒼白的臉上掃過,停在她手上挂點滴的針,而後是腿上的石膏,還有從肩膀病号服裡透出的繃帶上,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
他将手裡的保溫桶放在了旁邊的桌子上,擡手将簾子完全拉了開。
簾子被拉開的聲音輕輕地響起,光線随之傾瀉進來,阮雲琛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擡頭看向站在那裡的阮秋。
他的手還搭在簾子的邊沿,像是剛剛用力拉開的動作還未完全卸下。
他沒有立刻開口,倒是阮雲琛先移開了目光,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臂——點滴管連接的針頭下,皮膚微微泛青,隐隐透着細密的痛感。
“姐。”阮秋的聲音低低響起,沒有多餘的鋪墊,卻帶着一股子沉靜的力量。
阮雲琛沒有回應,隻是眼睛慢慢轉回來,落在他的臉上。
阮秋的目光沒有閃避,和她對視着,眉間少了一分往日的少年倔強,更多了一種不易察覺的輕松和認真。他站得很直,像是某種情緒終于落定,整個人舒展開了一些。
“結束了。”他說。
那聲音很輕,語氣穩而清晰,卻仿佛帶着千鈞的分量。
阮雲琛的眼睫顫了一下。
空氣中靜得有些過分,她沒有立刻回答,手指卻不自覺地攥緊了身側的被單,喉嚨裡像被什麼堵住了一樣,一時發不出聲音。
“……真的?”
“真的。”阮秋點了點頭,目光依舊直視着她,沒有任何躲閃。他的語氣沒有太多起伏,卻意外地帶着一種讓人無從質疑的堅定。
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隻剩下點滴藥液落入管道的細微聲響。窗外偶爾傳來幾聲汽車駛過的低沉轟鳴,又迅速消失在沉寂裡。
阮雲琛靠在床頭,身體似乎已經陷進了被褥裡。她的目光低垂,盯着搭在膝頭的手,手指微微蜷着,青筋在蒼白的皮膚下隐約可見。
白晝的光線被窗棱切成好幾塊,落在桌面和牆壁上。
阮秋站在窗前,身影被背後的光勾勒出一圈淺淡的輪廓。他的手撐在桌沿上,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在半途中止住了。
阮雲琛靠在床頭,目光在他的背影上停了一會兒,才低聲開口:“淼淼呢?”
阮秋的肩膀放松了一點,像是心底某根弦被解開了。他直起身,把桌上的保溫桶推近了些,語氣不再那麼緊繃:“去上學了。”
聽到這句話,阮雲琛輕輕“嗯”了一聲,但沒有再問。
阮秋的手摩挲着桌沿,片刻後,他擡起頭,語氣帶了些輕松的調子:“她前兩天哭鼻子,眼睛腫得跟桃子似的,差點被同學笑得不敢出門。”
阮雲琛側過頭,目光淡淡掃過他的手,像是在回味這句話的意思。她沒有笑出聲,隻是嘴角似有若無地動了一下,像風掠過一片湖面,幾乎看不出痕迹。
“怎麼回事?”她問。
“書包找不到了。”阮秋低頭,聲音帶着點無奈,“結果是她自己塞進了衣櫃忘了拿。發現後哭了一晚上,回來還噘着嘴,連話都不肯說。”
話音落下,房間裡再次安靜了下來。
窗外傳來幾聲鳥鳴,微弱又遙遠。陽光在玻璃上跳躍,切割出細碎的光斑。
“那後來呢?”阮雲琛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沉默。
“後來?”阮秋笑了一下,擡起眼看着她,“你能想象她啊,噘着嘴去學校,一句話沒說,悶了一整天。結果最後還是同學給她買了根棒棒糖,她才消了氣。”
阮雲琛低頭輕輕笑了一下,像是被什麼放松了神經。
又是一陣安靜。
窗外的光緩緩地移動,投在阮秋的肩膀上,像一層薄薄的塵埃。
他沒有走開,也沒有說話,隻是站在窗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桌角。動作輕緩,卻帶着某種沉靜的意味,仿佛正在醞釀什麼,又仿佛隻是無意識的停頓。
阮雲琛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随後轉向桌面,停在那個保溫桶上。時間被拉得很長,直到她開口時,聲音都帶着一點剛蘇醒後的低啞:“……保溫桶裡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