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線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落在一張鋪滿練習冊和筆記本的書桌上。鬧鐘在桌角不停地嘀嗒作響,指針緩緩逼近六點。
阮雲琛坐在桌邊,頭低得幾乎要貼上試卷,筆尖在紙面上飛快地劃動,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她的手肘旁放着一杯涼透的茶水,茶葉沉在杯底,顯得毫無生氣。
一旁的牆上貼着一張高考倒計時表,紅色的數字格外醒目:還有30天。
門外傳來腳步聲,不輕不重,一下接着一下,很有節奏。
阮雲琛擡頭看了一眼門口,片刻後又低下頭,專注于手中的最後一道題。
“姐。”阮秋推開門,手裡端着一碗熱騰騰的粥。他穿着校服,領口敞開,鞋子沒穿襪子,整個人看起來懶懶散散的。
“怎麼了?”阮雲琛頭也不擡,語氣平淡。
“早點吃了。”他把碗放在桌上,順手把她杯裡的涼茶端走,動作熟練得像是每天都在做這件事。
“放那兒吧。”她繼續寫題,筆尖劃過紙面的速度一點沒減慢。
阮秋低頭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有些發白的嘴唇上:“少熬夜,太困了的話,看多少也都是白看。”
“知道。”她答得敷衍,翻過試卷的最後一頁。
阮秋站了兩秒,沒再多說什麼,轉身走了出去。走廊裡傳來他推開淼淼房門的聲音,隐約還能聽到淼淼不耐煩的嘟囔聲。
屋裡重新安靜下來,隻有筆尖劃動的聲音。阮雲琛的目光落在倒計時表上,數字像是一塊隐隐壓着她胸口的石頭,提醒她離目标越來越近,同時也越來越重。
宋祈沒有落網。
和安堂是倒了,那個昏暗嘈雜的地方被查封,樓下的霓虹招牌被人連夜砸碎,支離破碎的燈管扔在垃圾堆裡,連光都散得寒碜。
餘黨雖然還有,但也都在逃竄,沒人敢再這麼明目張膽地為非作歹。
可那個人卻消失了。
他徹徹底底地從這個城市裡抽離,像根針紮進海裡,無聲無息。
警方推測他逃去了海外。有人說他換了身份,藏在某個誰也查不到的地方;也有人說,他早就死了,屍體随着貨輪沉在了大洋深處。
消息在廖緻遠的案頭堆了幾次,又被他扔進檔案櫃封存起來。
可阮雲琛知道——他還在。
那種感覺紮得太深,無法拔除。即便現在,她仍能在某個陽光燦爛的清晨,莫名地感到一陣涼意,像有一道陰影從她背後掠過。
“他短時間回不來。”廖緻遠的聲音平靜,卻帶着某種試圖壓下的煩躁,“但如果他想回來,沒人攔得住。”
那天,阮雲琛打電話給他,電話那頭是片刻的沉默,随後是一聲略顯疲憊的“說吧”。
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像平常一樣:“幫幫我......求您。”
沉默再次拉長,隻有電流的嗡嗡聲在聽筒裡若隐若現。阮雲琛覺得時間被拉得很慢,每一秒都像釘子一樣敲在心口。
“我可以幫你。”他說,聲音裡透着一絲疲憊,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但有些事情,總得靠你自己解決。”
阮雲琛沒有回答,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一樣。她聽着話筒裡電流的輕微嗡鳴,像是時間被拉得極長,而空氣凝滞在某個難以言說的瞬間裡。
電話對面的警察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像是提起福利院,或者别的什麼。話到嘴邊,卻終究沒說出口。
沉默在兩端拉長到幾乎讓人忘記這是一個通話時,他的聲音再次傳來——平靜得沒有任何起伏。
“你們搬到我家吧。”
簡單的一句話忽地砸在了耳邊,卻像是整個世界突然靜止了片刻。
阮雲琛的手緊攥着電話聽筒,指尖無意識地用力。她的第一反應是遲疑,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他沒有解釋,也沒有等她回答,就像這不過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安排,不值得過多讨論。
那天的電話在一陣短暫的忙音中結束了。
後來,廖緻遠真的開車來接了他們。
那是一輛老舊的車,車頭帶着些許劃痕,後備箱裡堆滿了雜亂的資料袋和半空的水瓶。
阮雲琛坐在後座,旁邊是興奮的淼淼和怔忪的阮秋,窗外是陽光明媚的街道和一排排連着的梧桐樹,枝葉投下斑駁的影子,随着車速在她眼前飛快地晃過。
他們搬去了廖緻遠的小公寓。
他那分配的小公寓不大,一共就一間卧室一間書房,廖緻遠把自己那間給收拾了出來——畢竟平日裡也不常回家。
阮雲琛把這間最大的讓給了淼淼,阮秋住在了書房,廖緻遠想了想,在客廳用簾子隔了個小間出來,當阮雲琛的卧室,他自己則随便在沙發上躺一躺——不算擁擠,但阮雲琛原本并不打算這樣。
她當初站在電話機旁的時候,已經想好了台詞——她隻是需要一點幫助,暫時的,不會占用對方太多時間和資源。
她甚至已經規劃好了住回老地方的生活,盡管那兒的環境算不上安全,但至少是她熟悉的,能掌控的。她從不奢望讓任何人真正插手自己的生活。
可廖緻遠的态度堅決得讓她無法拒絕。
“回自己家?”他皺起眉頭,像是在聽一個笑話,“你覺得你有能力去對抗一切?”
她本想争辯,但話到嘴邊,又覺得他的話有道理。那些沉重的可能性像是鈍刀子一樣磨在她的腦海裡,最終把她所有的理由都削成了沉默。
廖緻遠看着她,沒有再繼續追問什麼。他沒有更多的語言,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慷慨或善意的姿态,隻是冷淡而幹脆地說了一句:“住到我那兒去吧。”
他的語氣平靜得幾乎沒有情緒,像是在宣布一項任務,而不是提供一份幫助。
阮雲琛知道,這個決定對他來說并不輕松。
他的生活并不比她們輕松多少,甚至可以說是一地雞毛。
他的書桌永遠被散亂的文件占據,電話總是響個不停,連家裡的餐具都隻有幾雙,還是那種市場上随便買的最便宜的款式。
廖緻遠并不是主動的那種人。
他不會多管閑事,也不會沒事找事。可一旦接受了這份麻煩,他就會盡力做好。
“我說了,搬過來。”那天,他站在車旁,鑰匙在指尖輕輕轉着,語氣平靜又不容置疑,“你們......還隻是孩子。”
阮雲琛聽見這句話的時候,腦子裡突然卡住了。
她很少被人當成“孩子”。福利院的那段日子把“依賴”從她的字典裡抹去了。
可現在,這個疲憊又糾結的中年男人,用一種幾乎是責備的口氣,把這兩個字硬生生塞回了她的生活裡。
——就像那年雨夜。
九歲那年的雨夜,他站在警車旁,撐着一把黑傘,告訴她:“放心,沒人會傷害你們。”
阮雲琛緩緩地深呼吸了口氣。
廖緻遠的家比阮雲琛想象的要小。
那是單位分配的家屬樓,老式的防盜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一間帶着黴味的客廳。
牆角的白漆剝落得斑駁,地闆發出輕微的嘎吱聲,光線從窗戶投進來,帶着一種過分直白的冷靜。
“就這兒了。”廖緻遠站在門口,點了點頭,“湊合着住吧。”
廖緻遠沒問她具體經曆了什麼,也沒向别人提起。
他看起來就像是個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見的局外人。可兩人都知道,那層隔膜已經被刺破了,隻是誰也沒有明白着說出口而已。
那之後,過去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