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刺目,像一層薄冰蓋住長廊的空氣。推車滾輪碾過瓷磚地面的聲音沉悶又尖利,每一次撞擊都像是在敲擊阮雲琛的神經。
空氣中彌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冷冷的,帶着金屬般的尖銳氣息。
阮雲琛的手指在膝蓋上死死扣住,掌心滲出的細汗讓她握得更緊了些。
她的背脊僵直得像一根快要斷掉的弦,眼前的一切顯得過分安靜,仿佛所有的聲音都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隻剩下她自己的呼吸聲,在胸腔裡回蕩着。
走廊盡頭,醫生的背影已經消失在病房門後,那道門卻像一堵牆,隔絕了她所有試圖抓住的答案。
剛才那句“需要繼續觀察”依舊盤旋在她耳邊,輕飄飄的,像一根虛無的繩索,晃蕩在她的頭頂,卻始終不落下來。
——遺傳性肺動脈高壓。
這四個字像一道尖銳的回聲,在她的腦海裡反複撞擊。
她早就該知道的。
ICU門口的燈光明了又滅,滅了又明。走廊的長椅冰冷僵硬,阮雲琛的指尖在扶手上蜷縮成一團,冷得發麻。
淼淼躺在其中一張床上,臉色比病床的白單還要蒼白。
心電監護儀的燈一閃一閃,微弱的光點像瀕臨熄滅的燭火,搖搖欲墜。
三年前的那個冬天,醫生就已經說過,明确得像在宣告一場無法逃避的刑期:“複發是大概率事件。”
阮雲琛緊抿着嘴,站在椅子旁,手指攥緊了背後的靠背,像要用這種力氣填補某種正在塌陷的空洞。
她本該時時刻刻記住這句話的。
可她竟然忘了。
或者說......她選擇性地忘了。
過去的三年,像是被硬生生抽走了大部分色彩,剩下的部分,是淼淼燦爛的笑臉,是阮秋漸漸挺直的肩膀,是他們短暫而平靜的生活。
這樣的日子曾讓阮雲琛以為,命運終于肯暫時松一松手。
可現在回想起來,這種想法可笑得讓人想笑又笑不出來。
那不過是它留給她的喘息時間。
是一場冷酷的騙局,等她稍稍放下警惕,稍稍相信生活,才會重新拉緊,帶着更大的力量,把她狠狠拖回深淵。現在回想起來,這種想法可笑得讓人想笑又笑不出來。
她怎麼敢?
她有什麼資格去沉浸在這樣的“幸福”裡?
這一切本該時時刻刻提醒着她,警醒着她,可她卻松懈了,疏忽了——就像現在,站在醫院的走廊裡,面對這份早就該預見的“複發”。
阮雲琛的指尖一點點用力,摳住椅子的邊緣,想要用疼痛來清醒自己。可一切卻更加混亂了。
“姐。”阮秋的聲音低低響起,打破了片刻的沉寂。
阮雲琛沒有擡頭。
阮秋的腳步聲近了些,他蹲下身,雙手撐在膝蓋上,擡頭看她:“醫生說問題不大,别太擔心。”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停了停,又迅速移開。她沒回答,隻是低聲問:“手術的錢……還有多少錢?”
阮秋愣住了,臉上的神色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的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阮雲琛抽走了他手裡的單據。
腳下的長椅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響,阮雲琛擡手揉了揉太陽穴,想把腦袋裡的那團亂麻扯開,可卻是越扯越亂。
她的眼神落在了阮秋帶來的那袋快餐上,袋口敞開着,露出一個褐色的包裝盒,邊角還被油漬染了一點深色。那點深色仿佛迅速擴散開來,填滿了她的整個視野。
——醫藥費。
淼淼的醫藥費。
那些數字像一把鎖鍊,纏住了她的呼吸。
三年前的那個冬天,她為了淼淼的手術,踏進了地下拳場。拳頭打在對手身上的沉悶響聲至今還在耳邊盤旋,那三天裡,她賺到了五十萬,足夠維持兩年的治療費用。
阮雲琛的目光落在自己握緊的手上,指節發白,掌心細微的汗意讓她抓不住任何真實的東西。
可是現在呢?現在......
現在她沒有任何可以一瞬間将命運扭轉的辦法。
醫藥費要多少?五十萬?一百萬?
阮雲琛甚至不敢打開那張繳費單。
早上送報,晚上在漢堡店工作,連軸轉的日子已經讓她疲憊不堪。
那點微薄的收入堪堪維持三個人的生活開銷,像是勉強搭建起來的紙房子,風一吹就搖搖欲墜。
阮秋和她都拿了獎學金,學費之外還能餘下些錢存下來,可那些存款少得可憐,堆起來不過是杯水車薪。
而淼淼的病複發得越快,每一次治療的成本就越高,像是一頭深淵裡的巨獸,緩緩張開它滿是尖牙的巨口,等待着将他們最後的一點喘息也吞噬殆盡。
阮雲琛的目光掃過膝蓋上那張皺巴巴的單據,指尖不自覺地蜷縮起來,卻又停在半途,手指懸空,遲遲沒有落下。
她甚至不敢觸碰那薄薄的一張紙,生怕裡面的數字會像冰冷的鎖鍊,将她的理智徹底拖入深淵。
她不知道自己能撐到什麼時候。
醫生的話還在耳邊回蕩,平靜得像是在陳述天氣:“我們會盡力控制住,但這種病……複發的概率很難說。”
很難說?
阮雲琛幾乎想笑,嘴角卻一點也擡不起來。
三年前的她站在拳場的燈光下,迎接着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像是一頭被困在籠子裡的猛獸。
而現在,那籠子變得無形,甚至更加狹窄。
阮雲琛閉上眼,腦子裡一片混亂。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靠打拳,不能再選擇那些偏離正道的生路。
可除了這條路,她還能走哪裡?
牆上的時鐘發出緩慢的滴答聲,每一下都像是一記重錘,敲在她已經快要裂開的胸腔上。每過一秒鐘,時間就越是緊迫,而她卻像是被釘在原地,連邁開一步的勇氣都失去了。
“姐。”阮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壓得低低的,像是在怕驚動什麼,“我們一起想辦法。”
阮雲琛的眼睛幹澀得發痛,像一片龜裂的土地,沒辦法再湧出半點濕潤。她看着阮秋,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動彈不得。
想辦法?
還能有……什麼辦法?
這三個字像是被刻進了腦海,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淼淼的病、醫生冰冷的陳述、那張皺巴巴的繳費單,全都壓在她胸口,像一座快要傾塌的山。
她的手指蜷在一起,指節泛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卻抓不住任何東西。
阮雲琛垂下頭,目光落在單據上。字迹模糊,像浸過水一般,隻有那冰冷的金額還保持着銳利的輪廓,像刀刃一樣直戳她的心口。
耳邊傳來阮秋的呼吸聲,輕而急促,仿佛正試圖壓住某種情緒。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輕輕蹲下身,雙手覆在她緊握成拳的手上。他的手掌溫熱,帶着一絲不容忽視的力量,像是試圖把她從深淵裡拉出來。
“姐......阮雲琛。”他的聲音比剛才更低了些,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堅定,“你不是一個人。”
阮雲琛的肩膀微微顫了一下,像是被什麼擊中了一樣。她沒有擡頭,隻是盯着那張單據,眼神一片空洞。
阮秋沒有再說話,隻是緩緩站起身,動作輕得像是在怕驚動空氣。他微微低下頭,像是在衡量什麼,随後慢慢地伸出手,環住了她的肩膀。
那一瞬間,阮雲琛的背脊僵硬得像一塊石頭,連呼吸都滞了一下。她從未習慣這樣的親密,尤其是在這一刻——她狼狽得像個溺水的人,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阮秋的力道很輕,沒有壓迫感,卻有一種不容逃避的包裹感。他什麼也沒說,隻是站在那裡,像是一座沉默的屏障。
他的肩膀比從前寬了許多,少年人抽條般的骨架已經慢慢成形,透着一種剛剛冒頭的力量感。他的臂膀穩穩地圈着她,既不像小時候那種笨拙的依賴,也沒有成人世界的油滑,更多的是一種少年特有的認真和執拗。
阮雲琛低下頭,目光在他的袖口上停了一瞬——洗得發白的布料微微繃起,隐約露出輪廓清晰的線條。
她怔了怔,那種細微的變化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時光的無聲流轉。
幾秒鐘的安靜,像被無限拉長的時間。
隔了許久,阮雲琛才緩緩擡起頭,眼神在阮秋的肩膀上停頓了一秒,然後微微側了側身,擡手輕輕推開了他。
動作很輕,甚至帶着點不易察覺的遲疑,像是在找一個合适的力道,不讓這份親密顯得過分,也不至于完全拒絕。
“沒事。”她低聲開口,語氣平靜得讓人分不清真假,卻在最後的尾音裡藏着一絲啞意,像是被風吹散的雲,帶着一點幹澀和無力,“我沒事。”
這句話像是一片突如其來的薄冰,冷冷地落下,卻沒有任何預兆。阮秋愣了一下,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能說什麼,隻是靜靜地看着她。
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繳費單上,眼神卻遊離得沒有焦點。那句“沒事”究竟是說給阮秋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她也說不清。
可她知道自己有事。
她無法克制地想到,淼淼的病并不是一次性解決的問題,它像是深藏在暗處的定時炸彈,每一次複發都可能将她拖進更深的泥潭。
而現在,她剛剛才下定決心為自己的人生争取一次機會,卻被現實硬生生扯了回來。
是不是……她不該這麼自私?
她的視線掃過阮秋。他的臉上是少見的凝重,少年清秀的眉眼被憂慮染得更深。他還不到十六歲,還是個孩子,可是,她卻已經開始将家庭的重量一點點壓在他肩膀上了。
她想起廖緻遠的那句話:“警校,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那句話曾讓她的内心翻湧出一絲光亮,可現在,那光亮卻像是被突如其來的暴風吹滅了。
阮雲琛沒有回答。她隻是低下頭,看着手裡那張揉得發皺的繳費單,指尖緩緩松開。幾個字脫口而出,卻像一片薄冰,輕得幾乎消失在空氣裡。
“我是不是……該放棄?”
聲音在空蕩的走廊裡被瞬間吞沒,卻像石子落入深潭,激起的漣漪在阮秋的眼裡一層層擴散。
他的呼吸一滞,臉上的表情由愕然轉為僵硬,随即眉心皺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