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發現嗓子發緊,連一個完整的詞都說不出來。
阮秋見過這樣的阮雲琛,太多次了。
在橋下的那些夜晚,她裹着一件薄得幾乎擋不住風的外套,匆匆經過,腳步踩得急促又堅定。
那時候的她,總是瘦削的背影挺得筆直,像一根拉到極限的弓弦,随時可能斷裂,卻硬生生撐着不肯彎下去。
後來進了家門,他無數次看到這樣的她。
夜裡,她常常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抱着一杯涼透了的水,盯着半空中的某一點發呆,像是想要從空氣裡找到答案。
窗外的月光落在她的肩膀上,卻壓不住那股近乎咄咄逼人的倔強——她總是把所有的重量都扛在自己身上,從不松手,也從不給人機會去分擔。
他不是沒有試過。
他曾經拼命地鑿鐵賣錢買了一兜子治傷的東西,曾經輕手輕腳地倒過去一杯熱茶,也曾經站在她面前,試圖讓她開口說點什麼。
可她隻是搖了搖頭,什麼也不說,臉上那點短暫的柔和很快被夜晚的沉默吞沒了。
此刻的她,和從前一樣,像是所有的力量都在撐住一座岌岌可危的大廈,哪怕脊背已經快要折斷,手指已經顫抖得握不住任何東西。
阮秋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繳費單上,那張紙皺得不成樣子,邊角卷曲得像風中即将碎裂的樹葉。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指節發白,掌心滲出一層細汗,似乎再用一點力,就要抓破那薄薄的一層紙。
“姐。”他又低聲喚了一聲,語氣比剛才更輕,卻帶着一種近乎隐忍的急切。
可她依舊沒有回答,眼睛幹涸得發紅,目光空洞又僵硬。那種倔強,像是從骨頭裡生出來的屏障,把他攔在了外面。
阮秋的胸口微微收緊,仿佛被無形的手攥住。他不是沒有想過幫她分擔,可他能做什麼?
他還不到十六歲,連一個打工的門檻都夠不着。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存在本身,都是她肩膀上的一塊累贅。
可盡管如此,他還是不願退縮。他不想再看她一個人撐下去,就像以前那些無數個夜晚那樣。
少年緩緩蹲下身,與她的視線平齊。
他沒有開口,隻是伸出手,覆在她握緊的手上,那力道輕得像是怕驚動了什麼,但卻足夠堅定。
阮雲琛的肩膀輕輕一顫,像是被什麼東西觸碰了一下。
她沒有擡頭,隻是低着頭笑了一下,那笑容淺得幾乎要融進空氣裡,沒有一點暖意,隻有一種近乎自嘲的疲憊。
阮秋蹲在那兒,手緩緩拿了開,五指收攏又松開,最後卻又覆了上去。
這句話,他知道太重了,可他還是說了出來。
他沒辦法不說。
他知道,他和淼淼——是的,他,和淼淼,都是阮雲琛的軟肋。
他們是她拼盡全力守護的全部理由,也是她無法放手的沉重枷鎖。
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會用這樣直白的話去刺激她,去推她一把。
阮秋明白,如果他不說,阮雲琛或許會真的在這一刻退縮。
可是他也知道這句話的分量。
它像一把鈍刀,壓着她早已千瘡百孔的肩膀。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場試探,一場賭注。
“我說我們,”他又開口了,聲音低得幾乎像是在對她一個人說,“不隻是我和淼淼,還有你自己。”
阮秋的目光緊緊盯着她,少年眼中那抹倔強的亮光,帶着一種不屬于他年齡的沉穩。他的拳頭緩緩攥緊,仿佛用這種方式逼着自己把話說下去。
“姐,”他的語氣慢慢沉下來,字句像在咬牙切齒,“如果你不走出去,那這些年你吃的苦、淼淼受的罪,還有我……”
他頓了一下,聲音低到幾乎不可聞:“就全都白費了。”
他并不是在賭氣,更不是在指責她。
他隻是想讓她明白——這個家,不止需要她活着,更需要她去活得更好。
阮雲琛的喉嚨像被堵住了一樣,說不出話來。
她的目光依舊停在膝蓋上,像是要将自己藏進那片陰影裡。可她心裡清楚,阮秋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她無法逃避的真相。
如果她放棄了,她和淼淼這些年的努力,還有阮秋的成長——那些她曾以為的微弱的光亮,全都會被這一刻的退縮埋葬。
“你要去的地方,隻有你能去,”阮秋的聲音裡帶着些許壓抑的顫抖,但語氣卻極其堅定,“你知道你該怎麼做,姐。”
他的語氣很輕,卻像一道慢慢壓下來的錘子,直擊阮雲琛心底深處的某一處傷口。
她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發白,掌心早已被汗浸得濕冷。空氣仿佛凝滞了一瞬,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隻剩下窗外的風,輕輕撩動窗簾,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她的目光垂在地闆上,像是刻意避開了阮秋的眼神。可那目光卻一點點晃動,仿佛随時會被拉回到某個尖銳的現實裡。
幾秒鐘過去了,像是被無限拉長的時間。
“我還能怎麼辦?”阮雲琛終于開了口,聲音卻啞得像砂礫在風裡擦過。她的嗓子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後半句話幾乎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可我還能怎麼辦……?”
阮秋的目光微微一沉。
他沒有立刻回答,隻是看着她,眉頭緊蹙,嘴角抿得很緊。那一瞬間,他的手指蜷了一下,又松開,像是在斟酌什麼。
“要不要試着……依賴一下别人?”他的聲音低下來,像是怕驚動什麼。
阮雲琛擡起眼,看了他一瞬,眉頭皺得更深。她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像是要說點什麼,可最終隻是輕輕吐出一口氣。
“别人?”她低聲重複,嗓音裡帶着一點近乎自嘲的澀意。
“廖叔叔。”阮秋的話音落下,像是一顆小石子,悄然扔進了平靜的湖面。
阮雲琛的呼吸一滞,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地面上,像是看到了某種無形的束縛。
——廖緻遠。
這個名字太過熟悉,熟悉到她幾乎忘記了,他的存在也意味着一種選擇。
阮雲琛的腦海裡浮現出他第一次帶他們回家的場景,那天的陽光穿過窗棂,落在客廳昏暗的地闆上。
廖緻遠站在窗邊,一身藏青色的警服,腰闆挺得筆直。那時的她,滿腦子隻有警惕和疑惑。
她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何同意幫他們,為何執意要收留他們,也不知道他的幫助究竟意味着什麼。
她一向習慣于猜疑,習慣于孤軍奮戰。無論是九歲時逃離福利院,還是後來一次次在生存邊緣掙紮,她從未指望過别人。
可廖緻遠,又似乎有些不同的。
他帶着一種沉默而疏離的關懷,從不打擾她,卻也從未真正遠離。
她想起他給她交過的學費,修過的房頂,還有每一次出差前留在餐桌上的幾百塊錢。那張随手寫的便簽紙上,字迹端正,卻總是言簡意赅——“别讓淼淼和阮秋餓着。”
那些幫助,是實打實的重量,但她卻從未讓自己習慣它。
——依賴。
這個詞讓阮雲琛的胸口一陣發悶,像是壓了一塊石頭。
她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可能,可每次想到,它都像一面鏡子,反射出她最不願面對的東西:她的無能,她的失敗,她的無力。
阮雲琛的手不自覺地蜷緊了一些,指節泛白。
依賴别人意味着承認她沒辦法保護好弟妹,承認她的能力不足以應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
可......
她剛剛才決定為自己的人生争取一次機會,現在卻被現實狠狠拉了回來。這世道早已千瘡百孔,每一個縫隙都能吞噬掉她微不足道的努力。
阮雲琛輕輕吸了一口氣,嗓子卻像被灌了沙,發不出聲。
她的目光掃過阮秋,他的臉上是少年特有的倔強和不安,那種無法完全掩飾的憂慮,像一層薄霧籠罩着他清秀的眉眼。
有那麼一瞬間,阮雲琛忽然覺得,阮秋說得對。
依賴别人......依賴别人,又為什麼不可以?
她也......
她也,并非是萬能的。
可下一秒,否定的聲音便又響徹了腦海。
就算廖緻遠偶爾會留下一筆生活費,可又怎麼能靠這個就覺得理所當然?
阮雲琛清楚自己的位置,她從未把這種庇護當作安全網。
一股複雜的情緒像潮水般湧上來,淹沒了剛才那一瞬間的念頭。
不行......不行。
不能變得軟弱。
不能将任何東西交托在他人手中。
阮雲琛閉了閉眼,指尖在掌心蜷縮得更緊了些,似乎隻有用力到發痛,才能将自己從這種念頭裡拉回來。
她盯着地闆,那光滑的瓷磚上倒映着模糊的人影,卻沒有一絲屬于她的答案。頭頂的燈光刺目得像一根懸着的針,紮在她的視網膜上,也紮在她的心口。
可如果是真的呢......?如果真的有别的選擇......
阮雲琛不知道。
她不敢知道。
那些從九歲開始就築起的堅固壁壘,從出生開始就無法逃離的沉重枷鎖,有時候,那些東西帶得久了,便習慣了。
卸不下來。
不敢卸下來。
忽地,一陣腳步聲緩緩從走廊的另一頭傳來,低沉而穩重。阮雲琛肩膀微微一顫,像是被什麼無形的力道擊中,慢慢地擡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