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緻遠低頭,手指無意識地搓了搓袖口,那是一種幾乎本能的動作,像是在理順某種心緒。他看上去漫不經心,可站得久了,連背都微微僵硬起來。
他很少這樣,站在一個地方,像在醞釀什麼話,卻遲遲沒開口。風從樹梢滑下來,光影在他的肩膀上晃動了一下,又安靜地落回地面。
他的目光緩緩地轉向禁煙标識,盯着那紅色的字看了片刻,嘴唇抿得緊緊的,像是在壓抑某種沖動。片刻後,他收回視線,目光掃過阮雲琛低垂的臉。她沒有動,手還垂在身側,微微蜷着,像是在刻意避免與外界接觸。
廖緻遠輕輕吸了口氣,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很少主動開口,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那些他想說的話總是太重了,重得讓他自己都覺得别扭。
他對人際關系的生疏,對情感表達的笨拙,讓他遲疑着,甚至躊躇着,像一個被逼上前線的戰士,手裡拿着他并不熟悉的武器。
可是他知道,這句話,終究是該他說的。
他擡起手,卻在半空中頓了一下,最終隻是落在了自己的口袋裡。他垂下眼,低聲說道:“醫藥費的事,不用你擔心。”
這句話落下時,阮雲琛微微一怔,目光停在地面。她聽懂了,但她同時又恨自己為什麼什麼都聽得那麼懂。
風從花壇邊的小路吹過來,帶着些許濕潤的涼意,拂過她的發梢,卻沒有吹散那股沉沉的壓迫感。
“我……”阮雲琛開了口,聲音卻啞了下去。指尖不自覺地揪住衣角,力道一分一分地加重,像是要從那薄薄的布料裡攥出點什麼來,可卻連半個拒絕的字眼兒也擠不出來。
她知道的,她很清楚。
她隻能依賴于眼前的這個人。
“謝謝您。”
阮雲琛的聲音輕得像風過葉梢,帶着一點拘謹,一點小心翼翼,甚至還有一點惶恐。她低着頭,額前的碎發遮住了眼睛,像是在掩飾某種情緒。
廖緻遠沒有立刻回答,他隻是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尖,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給她留點空間。
片刻後,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需要謝,這是我該做的。”
他的語氣不急不緩,卻透着一絲壓住的力量,“你不用去想怎麼籌錢,不用再去把自己的時間掰成幾段去換那些辛苦錢。這件事,我來解決。”
“可......”阮雲琛擡起頭,眼神裡有種複雜的情緒,“您為什麼覺得自己該做這些?”
廖緻遠沒有立刻回答,他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花壇,目光在搖晃的枝葉上停留了一會兒,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衡量。
“如果沒有您,我們三個人早就不知道在哪裡了。”阮雲琛的聲音很輕,輕得像風吹過,卻又帶着一股沉沉的鈍感,“您已經幫助了很多......沒必要做到這個地步。”
“所以你就覺得,你必須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下來,是嗎?”廖緻遠低聲問,語氣平靜,卻帶着某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就因為你覺得别人的好意,是負擔?”
阮雲琛沒有回答,但她的眼神明顯動了一下。
“你隻是沒習慣。”廖緻遠的聲音低了一些,像是壓住了某種情緒,“沒習慣有人替你分擔,有人站在你身後,讓你不用那麼累。”
他話音一頓,目光轉向站在不遠處的阮秋,那個少年靠着牆,手裡握着手機,神色低垂,卻總有目光不經意地飄過來。
“不是所有人都要靠你一個人撐着。”廖緻遠收回目光,聲音裡帶着一絲柔和,“你總該相信一下别人,尤其是……”
他沒有說完,隻是看向了遠處——阮秋拎着一袋盒飯從醫院的大樓裡走了出來。
阮雲琛沉默着。
她的手指在衣角上揉了一下,又松了開,随後又悄悄地攥了緊。
風吹動枝葉,光影在地面上晃動,她看着那些流動的陰影,心裡某個地方像被輕輕推了一下,卻又不知那到底是什麼。
廖緻遠的手再次伸進了兜裡,摸到那熟悉的煙盒邊緣,指尖頓了一下,卻沒有立刻拿出來。這個動作像是某種條件反射——每當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或者有些情緒不知該如何宣洩的時候,他總是習慣性地去摸煙。
不是因為多想抽一口,而是因為那盒煙給他的感覺,就像手裡握住一件可以控制的東西——不至于讓他的情緒顯得太失控。
可這一次,他的手在煙盒上停了幾秒,又慢慢地抽了回來。兜裡的煙盒被他反複摸索,折出了幾道淺淺的褶皺。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嘴角繃着,像是在壓抑什麼,卻也像是在調整某種心态。
最終,他還是沒有抽出來,隻是把手垂了下去。風吹過他微微敞開的衣領,涼意順着領口鑽進去,壓在他胸口,讓他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自己沒法抽這根煙,尤其是在這種時候。淼淼還在病房裡,阮雲琛站在面前,她那緊攥衣角的手讓他看得出,她比他更需要一個出口——一個看上去可以依靠的出口。
可他也知道,他并不是那個真正能讓人依靠的人。他隻是在盡力扮演着這個角色——一個對自己來說既陌生又沉重的角色。
廖緻遠把手放進口袋,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他低聲說道:“别把接受别人的幫助,當成欠債。”
他嘴角動了一下,想笑,卻沒笑出來,最後隻化作了一聲歎息:“你總覺得自己得還清每一筆賬,可有些事……不是這麼算的。”
阮雲琛沒答話,手卻慢慢松了下來。她盯着面前的地磚,像是盯着某種深不見底的漩渦,目光變得飄忽而遲疑。
“我說句你不愛聽的。”廖緻遠靠在牆上,語氣帶了點漫不經心,“你覺得自己是全家唯一的支柱,可這家也不隻是你一個人在撐着。”
阮雲琛猛地擡起頭,眼裡帶着一點被觸及防線的警覺。
“别誤會,我不是批評你。”廖緻遠歎了口氣,語氣緩了幾分,“我是說,哪怕你不在,家也不會散。”
阮雲琛的眉心微微皺了一下,眼神裡透出幾分複雜,像是掙紮,又像是抵觸。
廖緻遠沒有再繼續,而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手指無意識地在表帶上敲了兩下,像是在給她留時間消化。他的聲音比剛才更輕了一些:“你該試着相信别人了。”
阮雲琛擡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裡藏着不易察覺的疑惑。她沒有出聲,安靜地等着他說下去。
廖緻遠遲疑了一瞬,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
他直起身,擡眼看向阮雲琛,目光平靜卻帶着一種很難形容的複雜情感。他的聲音低下來,卻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我不是你的親生父親。”
阮雲琛的眉頭輕輕動了一下。
她沒有說話,隻是神色變得茫然了起來。
廖緻遠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語句,又似乎是在醞釀......勇氣?
阮雲琛猜不到。
隔了很久,他才緩緩舒了口氣:“我知道你也沒把我當成父親。我不怪你,你也不用覺得愧疚。但有一點,我想讓你明白——我是你的領養人。法律上如此,情理上也是。”
“我有能力照顧你,也有義務照顧你。”他輕輕地吐出這句話,語氣卻沉穩得幾乎讓人無法反駁,“而且……我願意。”
阮雲琛的手垂在身側,指尖輕輕蜷了一下。她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廖緻遠看着她,目光沉沉,語氣卻多了一絲柔和:“不要覺得收養你們,是你求來的機會。你得知道,當初保護你們的方式有很多。我卻選擇了這一條。”
“為......什麼?”阮雲琛的聲音很輕,幾乎是下意識地問出口。
“因為我想,因為我願意,這不是因為你的祈求,也不是因為你的逼迫。”廖緻遠的目光一瞬不移,“你覺得是你選擇了向我求助...不,是我選擇了你,我選擇幫助你,選擇讓你依賴。”
他說完後,似乎連自己也有些意外。他沉默了一瞬,低頭從口袋裡摸出那半盒煙,掂了掂,又放了回去。他的動作慢而克制,像是在給自己留點喘息的空間。
他的聲音很低,卻比剛才多了一絲沉穩的力道:“人生不是一條路走到底的。出生在哪裡、經曆過什麼,那都不是你能決定的。”
他停了一下,目光落到阮雲琛身上。她的臉隐在光影的交錯裡,眼神微垂,像是還在消化這句話。
“但路從來不止一條。你要記住,你的選擇,從來不隻有一種。”他的語氣很輕,卻壓住了所有不容置疑的力量。
阮雲琛的手指輕輕地蜷了一下,随即又松開。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陰影裡,像是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開口。
廖緻遠靜靜地看着她,目光沉穩而深邃,聲音比剛才更緩了一些:“你覺得是無路可走,可實際上,你隻是沒去看别的方向。”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語氣裡帶着某種難得的溫柔:“相信你自己的判斷,相信你的選擇。你選了淼淼,選了阮秋……這些選擇都沒有讓你失望。現在,也該選自己了。”
那句話落下,走廊裡安靜得隻能聽到呼吸聲。窗外的風輕輕拂動樹葉,光影在牆上浮浮沉沉,時間像在空氣裡停頓了一瞬。
阮雲琛依舊沒說話,但她的眼神漸漸有了一點變化,像是在某種矛盾中掙紮,卻又隐隐透出一絲動搖。
“先去看看淼淼吧。”廖緻遠直起身,聲音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安穩,“其他的事,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