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校的電話亭總是排着長隊,隊伍靜悄悄的,偶爾有低聲交談,聲音也散得快,像水蒸氣遇冷凝成冰。
阮雲琛的前面還有三個人。
手表的指針已經指向了八點四十,阮雲琛擡頭掃了一眼排隊的方向,眼神落在最前面的那台電話上。
聽筒上沾了汗漬,淺淺的,電話線有些松,垂在那裡,像沒睡醒。
接下來就是考試周,再往後,學期末的日子也就不遠了。警校的日程排得滿滿當當,從清晨的體能訓練到傍晚的理論課,哪怕周末也是一場接一場的測試和考核。
阮雲琛不怕考試,卻也開始算日子,算自己多久沒聽過家裡的聲音了。
手指劃過褲縫的線條,阮雲琛忽然想起了淼淼,總愛趴在書桌旁畫畫的小家夥,不知道這會兒是不是在往房間的牆上又貼了什麼新畫。
還有阮秋,她記得他上次在信裡提到跳級後的壓力,語氣平靜得很,但她知道他那副強撐着的樣子。
思緒回到眼前,輪到她時,阮雲琛把聽筒拿起來,手指快速地撥了一串号碼。電話的嘟聲回蕩在耳邊,空蕩蕩的,像腳步聲在深巷裡傳開。
沒有人接。
阮雲琛皺了皺眉,又撥了一次——結果還是一樣。
沒有人接。
她緩緩放下聽筒,站在原地愣了一秒,視線落在牆上的通知欄上。白底黑字寫着“通話時間不得超過五分鐘”。
可就在那麼一瞬間,心底卻掠過一陣不明所以的慌亂。
電話為什麼沒人接?
……可能是多想了。
可能是阮秋帶着淼淼出門了,又或者……家裡有什麼事情?
可九點......九點淼淼都快入睡了,阮秋也應該早就結束了打工——如果他也在她當初的那家拳館打工的話。
為什麼沒人接電話?
阮雲琛不自覺地皺了皺眉,手指在電話機旁邊無意識地敲了一下,敲出幾聲輕響。
走廊裡的風從窗口灌進來,帶着幾分冰涼,她忍不住把衣領拉了拉。卻越拉越冷,仿佛那些涼意不止是風帶來的。
阮雲琛想了想,擡起手又一次拿起聽筒。撥号盤轉動的聲音輕輕地響起,像是催促,又像是提醒。數字撥完,電話剛響了一聲,阮雲琛卻又條件反射地按下了挂斷鍵。
廖緻遠......
廖緻遠可能在加班。
他總是這樣,手機也關着機,想聯系都聯系不上。
她盯着挂斷的電話,心裡有什麼東西像在翻滾,又像是被壓住了。
這樣的動作幾乎成了條件反射。
廖緻遠總是忙,手機也總關着機,想聯系都聯系不上——對、對,這理由顯得正當又合情合理,可放下聽筒後,阮雲琛依然覺得胸口沉了一下。
牆上的鐘表已經指向了九點。
時間在走廊的安靜裡拉得很長,她站了一會兒,像是在等某種不可能的答案。
腳步聲從走廊盡頭傳來,其他人換班走過,阮雲琛轉過身,将聽筒挂回去,手指輕輕壓了一下,确保它扣得嚴絲合縫。
離開電話亭時,風又一次吹過走廊,涼意貼着她的脖頸滑下去,阮雲琛低頭看了眼手表,步伐不緊不慢,依舊踩在規定的時間線上。
可内心那點細小的慌亂,卻像是某種始終停不下的嘀嗒聲。
九點......
是因為什麼原因,九點沒人接電話?
在燒飯,沒聽見?
不可能——廚房也有電話機。
在屋裡輔導淼淼功課,沒聽見?
也不可能......那電話鈴聲大得隔着防盜門都能聽得見,又怎麼可能關在屋裡就聾了?
通話室窗口的百合香得人腦仁發疼,阮雲琛無意識地盯着那白色的花瓣看了許久,忽地身體一僵。
百合......
百合。
白色的百合,黑色的絲帶......隻要蹭到了那黃色的花蕊,便再也無法洗掉。
阮雲琛的目光微微顫動,手指下意識攥緊了口袋邊緣。
耳邊響起的是電話嘟聲的餘韻,心底卻隐約浮起某種壓抑已久的畫面:那是一個夏天,陽光同樣刺眼得叫人睜不開眼。
地上的水迹混雜着泥濘和灰塵,一群腳步聲漸行漸遠,散開的聲音像風吹動空瓶子——無意義又無歸處。
那聲音低低的,像某種告别。
阮雲琛的手指松了又緊,像是想要抓住什麼,卻無從下手。
她突然邁開步子,快步穿過走廊,穿過哨聲響起的院子,直到身體重新回到陽光下,呼吸也依舊沉悶。
這不可能,她告訴自己。
這不會是她想的那樣。
可如果......
如果隻是帶淼淼去醫院複查呢?
不可能...不可能。
如果阮秋帶淼淼去醫院,那一定會設置電話忙音留言,或者直接打給學校,讓學校轉信——阮秋不會這麼無緣無故的失聯。
心裡的慌張幾乎堵住了呼吸,阮雲琛的步伐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狂奔着回到了宿舍。
舍友幾人都不在,可能都是去各自夜間訓練去了——也還好不在,否則阮雲琛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他們的關心......又或是好奇。
阮雲琛翻了翻課表,确認了第二天的課程安排,然後摸出紙筆,寫了張請假離校申請。
“家裡有急事,需緊急請假,請批準。”
阮雲琛寫完,又覺得不夠妥當,将“需緊急返鄉”幾個字劃掉,改成“需返鄉處理事宜”。
可輔導員已經下班了。
阮雲琛看着熄了燈的辦公室,抿了抿嘴,手指攥着請假條,一點點捏了緊。
風從走廊盡頭的窗戶裡灌進來,帶着點涼意,吹在她的手背上。
阮雲琛咬了咬牙,轉身朝着學校後門跑去。
保安巡邏的并沒有很勤,大概是他們也不覺得這幫子以後要當警察的人會不守規矩。所以隻要找時間錯開保安的視線,就能找到機會。
阮雲琛踩上牆邊的花壇,土松得像随時要塌,她卻沒猶豫,手腕一翻穩穩攀住了鐵欄杆。
鐵欄杆的尖頂在月光下閃着冷光,像一排森然的刀刃,靜靜地橫亘在她面前。她深吸了一口氣,腳下稍稍一蹬,身體像拉緊的弓弦,輕巧地翻了過去。
可阮雲琛的動作太急了,她的褲腳被鐵尖勾了一下,布料發出細微的撕裂聲,險些将她拉住。阮雲琛猛地一扯,脫了力,落地的動作有些不穩。
她的腳跟重重地砸在地面,震得膝蓋一顫。細小的石子擦過膝蓋,留下輕微的刺痛感。
阮雲琛皺了皺眉,卻沒吭聲,手心下意識地撐住地面,迅速穩住了身形。
——沒時間多耽擱。
牆外的空氣悶熱,夾雜着一絲泥土的潮氣。
阮雲琛擡起頭,目光掃了一眼身後的高牆,又看了看四周。夜色沉得像濃墨,月光下整個校園靜谧而空曠,像是在為她的每一步騰出空間。
沒有人會發現。
等到阮雲琛坐上大巴時,已經是深夜十一點。車廂裡開着空調,冷風吹得她發抖,她卻沒心思顧着這些。車窗外一片黑,隻有路燈和偶爾的廣告牌閃過,映在玻璃上模糊一片。
阮雲琛沒睡,聽着車上放着的不知名的廣播,腦袋裡卻一直回想着那兩聲空洞的嘟聲。
快點......
快點。
得快點到家。
心中的不安随着車聲一點點擴大,天黑得可怕,夜空中沒有半顆星星。
大巴車的座椅有些硬,靠背上的布套松松垮垮,垂着一角。
車窗玻璃上映出阮雲琛的臉,影影綽綽,輪廓模糊,像是覆了一層霧。窗外的夜色一片漆黑,偶爾路過幾盞路燈,也顯得格外孤單。
她雙手交握放在膝上,指尖無意識地按着褲縫,眼神遊離,盯着窗外的黑暗發呆。車内的燈光昏黃,空氣裡彌漫着一股汗味和方便面的鹹腥。
“姑娘,你還好吧?”鄰座的老人忽然開口,聲音低啞,卻透着一絲關切。
阮雲琛回過頭,嘴角牽動了一下,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笑容淺薄,像被風吹得搖搖欲墜。
老人微微側了側身,眯着眼端詳了她一會兒,似乎看透了什麼,也沒有多問,隻是緩緩說道:“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那語氣不輕不重,卻像某種深夜裡的一盞燈,短暫地打在阮雲琛的心上。
她垂下眼睛,聲音壓得很低:“謝謝。”
老人笑了笑,又轉過頭去,掰起了橘子,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阮雲琛閉上眼,腦海裡那些雜亂的念頭卻沒有因此消散。車子的颠簸像是某種催眠曲,催着她閉上眼,卻也讓不安的情緒随着心跳一點點響徹腦海。
清晨六點多,淮龍市的天才剛蒙蒙亮。
阮雲琛站在家門口,敲門的手微微發顫——走得太急,什麼都沒帶,連鑰匙都落在了寝室。
樓道裡的燈光閃了兩下,最終徹底熄滅了。
阮雲琛看着門牌,敲了又敲,心裡開始止不住地亂想:難道他們真的不在家?
可昨天九點沒人接電話,今早六點......六點,不在家,又能在哪兒?
周五的六點,他們應該......應該還在準備吃早餐,阮秋應該在廚房裡,門後應該有鍋鏟碰撞的聲音,電飯鍋冒着蒸汽的聲響,還有收音機裡播報天氣的女聲...這些原本應該從門後傳來的生活氣息,此刻卻悄無聲息。
為什麼沒有聲音?
為什麼沒人開門?
心理不好的預感越來越重,止不住的慌亂幾乎要占據整個腦海,電話室的那束百合不斷在腦海中閃現,黑色的絲帶仿佛桎梏呼吸的枷鎖,越收越緊,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門框,恐慌感如潮水,鋪天蓋地地湧了來。
樓上的張嬸正好提着菜籃子出來,見到她先是一愣,接着滿臉茫然,看了看手機日期,又看了看牆上的挂鐘。
“這不阮丫頭嗎......?你怎麼這時候就回來了?”
可張嬸也不知道阮秋和淼淼在哪。
“我昨天也沒出門,啷個曉得哦。”張嬸撇了撇嘴,伸頭朝廖緻遠的公寓門那看了眼,“老廖又在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