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什麼不能說的,”萬重山往後一倚,目光朝天,“我這年紀的人,無非就焦慮那點錢的事兒。”
朱時宜也不看他了,她擡起手臂枕在腦後,看着月亮,靜靜聽。
“曾經年少輕狂,一度以為,隻要喜歡,一切皆可闖;可到頭來,還不是一腔孤勇,錢沒有、熱愛的事業,也是一場空。”
朱時宜心揪了下。
“那你後悔嗎?”
深夜空谷幽幽,冷風吹過,鴉聲輕輕漾。
萬重山什麼都沒說。
朱時宜分了個眼神給他,他睜眼望着天,下斂的睫毛,添了絲憂郁。
耳邊冷不丁響起一聲輕聲。
“我不後悔。”
“為什麼?”
“沒想過,”萬重山長長呼出口氣,說得輕松,“我這個人,從不給自己留退路,喜歡什麼就做什麼,從不給自己留遺憾。”
朱時宜收回眼神盯着星月,眼瞳微微失焦。
喜歡什麼,就做什麼?
這真的太難了。除了萬重山這樣,和星月般閃着光的理想主義者,還有人能做到嗎?
“嗯,真好。”朱時宜深吸口氣,輕輕說。
她說得極度真誠。星月,它雖虛拟得無法捕捉,但這不妨礙,它很美好。
朱時宜喜歡這樣的美好,也羨慕這樣的美好。
“不說我了,”萬重山擺擺手,“禮尚往來,你呢,你有什麼煩惱。”
他虛握着拳頭,做出采訪樣,就差沒來一句——“說出你的故事。”
朱時宜抿了下唇。
晚風吻眉梢,眉心毛流随風輕動,輕輕擦了下肌膚。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是這麼神奇。從完全陌生到點頭之交,再到月下談心,不過那麼一瞬的契機。
“萬重山,”朱時宜目光掠向一邊,眉眼帶着絲笑,卻又露着些惆怅,“有件事,我糾結了很久。”
萬重山嗯了聲,正目傾聽。
“我也喜歡音樂,想讀研學學,但父母不同意,他們怕我以後掙不到錢。”
“那你呢,”萬重山撐住下巴,“你怎麼想。”
“最可怕的就在這。我自己也不堅定,會猶豫。”
“你是悅城人?”
“嗯。”
“那你父母應該供得起你讀,”萬重山稍颔首,沒多做評價,“關鍵還是看你自己。”
朱時宜歎了聲,沒說話。
月下無言。
萬重山抿了下唇,低聲又道:“為什麼忽然想學音樂。”
“工作了才發現,我很不喜歡現在做的營銷崗。”
“幹一行恨一行?”萬重山笑出聲,“你确定你喜歡音樂嗎?很多人做兩年音樂,就再也不想聽歌了。”
“以後的事情我沒法打包票,但現在,我确信,我喜歡。那我總得試試吧,萬一我能行呢,”朱時宜不服,“凡姐還說我有天賦呢。”
“郁凡?”萬重山挑了下眉,“你讀吧,我覺得你能行。”
“你變臉怎麼比翻書還快?”
“我有嗎?”萬重山面色如常,“哥分明是在幫你分析。”
“那你說說我為什麼要去讀?”
“你自己不是說了?”萬重山笑了,“頭頭是道的,還要我再重複一遍?你糾結什麼呢。”
朱時宜默然。
心底有一股力道,如潮水般推着她向前,可現實是一道堤壩,攔住了暗流中的各種不确定性。
“不确定”,這三個字,就是各種猶豫與焦慮的來源。
可未來,本就無法确定。
未來,究竟是希望,還是迷惘?
“在學校讀書那幾年,是很多人離音樂最近的幾年,”萬重山忽地出聲,“不用考慮金錢名利,不用為生活與家庭憂心,做出來的東西最真摯,投入的熱情最純粹。”
“讀研,你可以學到最前沿的技術,借用導師的資源發表作品,最重要的是,你能結交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去讀吧,”萬重山偏首,彎唇溫聲,“别讓自己後悔。”
朱時宜内心震動。
音樂、友人、熱愛,每一個字,都說到她的心尖上;每一個詞,都構成了她的熱愛。
無論如何猶疑,她都舍棄不掉。
不要輕易參與他人的人生軌迹,這是社會中人與人相處的普遍分寸準則。大家都害怕為别人的失敗負責,所以面對他人抉擇時,都會講些車轱辘話。
可萬重山不是。他好像不在乎世俗,他斬釘截鐵地表達觀點,明目張膽地和她說——未來的一切都很美好,跟随自己的心,去讀吧。
朱時宜莫名感觸,她輕笑:“你怎麼做到做決定一點不帶猶豫的。”
“因為那是你的人生,和我沒關系。”萬重山抛了個賤嗖嗖的媚眼。
朱時宜:......
好有道理。
“我跟你還是不太像,”朱時宜唇動得缥缈,“我不是一個果斷的人,我怕我會後悔。”
“......”椅子吱呀一聲,萬重山坐直些,“有些事,你不去做,一樣會後悔。”
朱時宜微愣。
“我前面跟你說,我這個人,從不給自己留遺憾。其實我說得不準。”
他的眼裡充斥着不明的意味,朱時宜莫名失聲。
她看不透。
“......我的世界裡,有一個遺憾,”萬重山慢慢出聲。他彎了下唇,眼睛裡卻淡淡的,沒有一絲笑意,“莫大的遺憾。”
他又強調一遍。
朱時宜不自咬住唇:“什麼遺憾?”
“這麼多年,我都沒有向她表白。”
“這麼多年?”朱時宜起了點八卦之心,“誰啊?跟你青梅竹馬嗎?”
萬重山眼睛閃了下。
“......嗯,”他悶聲,“總之,我不可能再放棄另外一個熱愛了。”
朱時宜歪了下頭:“音樂?”
萬重山颔首:“聰明。”
話鋒一轉,他調侃:“所以,妹子,喜歡什麼就去做吧,無論怎麼做,回頭來看,都可能會有遺憾,那還不如試試。”
“去和你喜歡的人表白吧,”萬重山勾了下唇,掩住眼底暗傷,“就當......替我彌補這份遺憾。”
“......”朱時宜心情一瞬沉悶,“可是,他可能不喜歡我。”
“他明确拒絕了嗎?”
朱時宜搖搖頭。
“那就打直球,直接問。”
“有些話不能說開,不然連朋友都沒得做。”
“你沒有朋友嗎?”萬重山連聲逼問,“你缺他這個朋友?”
朱時宜腦子一嗡,轟轟然。
“你隻想和他當朋友?”
“誰要和他當朋友!”朱時宜醍醐灌頂,“我喜歡他,不是朋友之間的那種喜歡。”
萬重山别過頭,笑得燦爛。
“去吧。”
......
朱時宜做了一晚上的夢。
她又一次置身原始森林。大雨滂沱而下,耳邊猿嘯蟲鳴,眼前一片黑暗,空谷哀轉怖懼,似要将人吞噬。
可她的胸腔裡,卻溢滿青草味道的新鮮空氣。
她不顧蟲雨,一味向前走。
腳下一片昏暗,卻實打實存在,她沿着這條小徑走啊走,前路似乎沒有盡頭。
可她堅定地告訴自己,不要回頭。
......
晝光四面而來,乍破天際,桃花明媚,一陣春風過,落了漫天餘香。
......
她看見了潘嶽。
他站在楊柳樹下,背後是一片安然。
原來,柳暗花明,真的又有一村。
眼眶一熱,她沖向前,環住他,安心感撲面而來。
她深深一嗅,笑了,又哭了。
......
他的懷抱,是青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