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頭一回,有人和她說,她是人。比任何人都要活。卻毛骨悚然。什麼人,在是人的情況下,還活的不同?
思緒拉回兒時,兩三歲那年,她生了一場大病,藥石無醫。後來奇迹般地好了。這件事情,許是太小,她從不記得——别人口中聽來的。
兒時的事,總是很模糊。記不得看不清。唯一能看清的記憶,是自他開始,慢慢地上小學之後。
此前,她不覺得奇怪。人嘛,尤其是小孩,哪兒能樁樁件件都放心裡。
現在卻有所懷疑。生大病那年,正好是三十年前。
挨家挨戶放鞭炮,路上碎了一地紅紙。越到裡面,巷子越窄,車越開不進去。
倆人到前面下了車。
剛一下車,地面“嘭”地一聲驚雷,炸了個大的。駭得餘九渾身發顫。一群小孩躲在土堆後,個個笑開了花。
餘九回神,不怒,反沖他們招了招手。笑容可掬,一看就很好相處。尋常人早罵開了。
小孩們猶豫着,讪讪走過去。餘九揪住拿火的小孩的耳朵,狠手一擰:“小朋友,不能在有人的地方玩火知道不?”
“我旁邊就是下水道,這是在鄉下,裡面極有可能排滿了沼氣。你炸進去,萬一發生爆炸,車壞了事小,人沒了,可就真沒了。”
松開手,她把小孩吓掉的炮仗撿起來,想還過去,小孩早東奔西竄着跑沒了影。
有些尴尬,她沒說不讓玩啊。
揣着炮仗,丢無可丢,隻好拿在手裡。
重回正題,餘九問:“活死人,和人的區别是什麼?”
她看小說、電視劇,通常都會放大這類人的特殊——不是人了,總得異于常人吧?總得會一些别人不會的吧?
穿過一戶籬笆院牆,薔薇藤高高紮起一面綠牆,把倆人兜進青蔭。
孟終停下腳步。坡上的餘九轉身,跟着他停下來。陽光正好,藤蔓把倆人襯得青白。孟終朝上看她:“你猜,死了的人,為什麼拼了命地想成人?”
“最大的區别,就是死了,活不下去了。”
說了一句白話。誰都知道,人是死了,卻仍活着,活不下去,還活什麼?
再一秒鐘,孟終走上來,低頭看她。
“蟲子拼了命地破繭,不是為了蝴蝶刹那的漂亮。不要覺得,生命是很尋常的東西。”
還有一部分東西,永永遠遠被深埋土中、上天無門,下地無路。痛苦、掙紮、血與淚時刻犧牲着,卻還是,隻能淪為怪物。
蝴蝶,又是蝴蝶。餘九知道,他并不是在說教。這話從他口中出來,帶着萬分沉重。
*
有人敲門。
餘九開門一看,是那個放炮的小孩,身後跟着個女人,四五十歲,穿了件綠色毛衫,頭發紮起來,眼神犀利。
塗滿口紅的嘴巴卻笑着:“妹妹,不好意思,今天我才知道我家小孩跟着出去亂放炮,差點出大事。小孩把人家草垛點着了,大過年的,全被送到了公安局。我的回去的早,人沒事。這事多虧你。”
她拎着一兜吃食,往屋裡送:“大過年的,我做了一點臘肉,一點心意。來。”
餘九擺手回絕:“謝謝。但我這兒不能下廚,也帶不走。”
“啊,瞧我這記性。”她讪笑,“這都飯點了,過年嘛,外頭也沒幾家開張的,不然去我家吃?”又補了句,“我跟老秦對門。”
突來的熱情讓餘九起了疑心。
她往回看,孟終剛洗完頭,正在裡面吹頭發,眼睛也看了過來。在她的注視下,他點頭。
餘九扭頭,應下:“真這麼說,我不客氣了。”
“哎呀,客氣啥。”女人收起一些鋒芒,眼尾帶笑,“難得你們回來看一趟老秦,還留在這兒過年——走走,飯我都做好了。”
*
天完全暗了。
進到紅姐家,率先看到的是紙紮、香車寶馬小人、琳琅滿目。
這紙紮……
“不好意思,”紅姐把擋路的紙紮挪開,“我家老頭做花圈的,家裡還開了超市——會打牌嗎?待會兒吃完飯,咱們湊個局,搓一頓?”
穿過院子,往堂屋裡走,橘白色的光照得地面暖烘烘。餘九邊走邊回:“不好意思,我不打牌。”
不是不會,這些年,熟悉的人都走了。最親近的老公——瞎的。自己,一身是債。時常緊繃着,沒有心玩,也組不到局。久而久之,生疏了。
可以打,但沒必要。
進了門,正中間擺了一張大方桌,有個系着背帶圍裙的男人在上菜,二十七八,朝他們看了一眼。像隻狐狸,眼神和紅姐一樣,不笑時很具有攻擊性。
“來,坐坐坐。”
紅姐當即把倆人請到了主桌。
餘九驚了一瞬間,忙在側面拉了把椅子:“謝了。”
桌子上的菜不少,一二十道。廚房裡還有一個在炒菜——這家隻有四口人,根本吃不完。
上這麼多菜,看來早把他們算進來了。
人生地不熟,餘九還真不敢下口。
菜上齊,紅姐先用公筷把所有菜品夾一遍,送進碗裡,笑着說:“今天就是正常過個年,沒别的。”
她當着面把菜送進嘴裡,鼓着腮幫子大嚼:“沒毒,吃吧。”
做到這份上,吃吧。
二十七八的男人坐到了她邊上,一團冷氣襲來,餘九沒扭頭,心裡更覺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