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安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鵝毛大雪紛紛而下。
鐘離流風受傷後日日待在郡守府内養傷,同那些官員交代有要事發生便來府上找自己。
葉安死後府上更加清冷,獨他和那吾婦人。他吃得簡單,除了不吃動物肝髒、苦瓜、胡蘿蔔,不能吃辛辣、油膩的,不宜飲酒,其它的他都不挑,好照顧她自是能收月錢繼續照顧他。
人夜,夜空有一瞬閃電劈下頃刻間亮如白晝,雷電轟隆陣陣,近日陰雨一連下了兩日大雨,屋内男子咳嗽連連。
傷勢好轉過半卻天寒和雷雨,導緻傷勢不再見好轉,恐有加劇趨勢。
吾倩住在他左邊第二間,開着門坐在卧房内門邊吹着涼風,一連聽見斷斷續續好幾聲,出了門向右轉。
鐘離流風坐在桌邊,脫了外衫和中衣,桌上放着藥匣,裡面是一些藥瓶和絹帶。
他拿出一瓶上藥,打開蓋子握在手,看不見背後的傷,他拿了一個銅鏡放在桌上。側身側頭坐着,銅鏡中照應着他的後背,拆了裹胸布,原本光滑的後背,對女子來說是醜陋的,背後刀痕交錯還有蝴蝶骨處的傷口未完全愈合。
扭着頭看向鏡子,将藥倒在傷口處,疼地他身子一顫,用絹帶從側面用手臂夾着,左右手交替纏繞幾圈。
扣門聲響起,一個略微沉而緩的婦人聲音。
“大人,您怎麼了?可是得了風寒。”
他知道是誰,府上加上自己就兩個人,除了她沒人了。
鐘離流風纏着絹帶的手一頓,聲音微啞,“無事,隻是換藥罷了。”
依舊側坐着,轉頭看着緊閉的門上倒映着的黑影,“天寒夜深……還是早些歇息。”
吾芡茹低着頭道:“受傷老奴記得,那天聽聞了,說來慚愧街上太過危險便躲了起來。結束之後,見郡守大人您被烏大人背了回來,身旁還簇擁着其他大人。您傷勢很重,臉色蒼白,便急急尋了大夫來。”
“所幸都熬過來了,這傷日日上藥總會好的,您看着一副文弱書生模樣,能殺敵老奴還是佩服您。這……留疤是在所難免的了,不過您作為男兒郎身上留疤也是無妨的。”
鐘離流風眼中閃着晶瑩,低頭苦笑道:“……我知道的。”
他哪是什麼男兒郎,整日扮着男子掩藏着自己的真面目裝作如何愛戴這鹹安百姓。這殺敵是迫于局勢,也非全然心甘情願。
女子愛美,作為阿蠻的她也不例外。
而作為鐘離流風時,他隻能裝作不在意。
吾芡茹道:“那為何您醒後将來看望您的那些百姓都叫回?”
他想起那日那些百姓圍在府外,老弱婦孺皆有,剛醒的第二天。還帶了吃食,有提着魚的,有帶着雞蛋的,有白菜 ,甚至踢了一隻公雞。
說什麼魚是昨天下午捕來的,很新鮮。這魚還活着系着繩子在嘴端,魚尾一擺一擺。
說什麼自家種的菜,自己養的母雞下的蛋。
鐘離流風默了默,道:“來看我還帶那麼東西,我也不好收。”
吾芡茹笑道:“這有何不好收的?”
鐘離流風不語,隻是将纏在胸口的絹帶系好。
他哪敢收啊。此時是人人愛戴的郡守大人,往後若是被人知道他真正為人這些雞蛋和蔬菜不是送到自己面前而是砸在他身上、頭上,人人喊打、唾罵。
吾芡茹道:“您這傷老奴還是幫你吧,在背後瞧不見的。”
鐘離流風猛得一驚,“不用……”
“吱呀一聲”門從外面被推開,一截褐色衣擺下一雙黑色小頭履邁進了門檻,他盤着發摘了束發的冠背對着她扭過頭,額間碎發微亂,面上換上橫眉怒目看着門外進來的婦人,冷聲道:“出去!”
起身扯過搭在橫木上的白色中衣,雙手在身後一翻就披在身後,穿好系上衣繩。
吾芡茹隻瞧見他銅鏡中他突然臉色突變,裹着絹發突然起身披上中衣,并未發現端倪隻以為是自己貿然進來引他生氣。
低下頭略帶歉意道:“抱歉……郡守大人。”往後退兩步退出了門外将門關上,一陣冷風吹進。
門外雪還在下,草垛、樹上、牆頭、瓦片白雪覆蓋,地上積着厚厚一層雪,踩在雪上是又松又軟,吱呀吱呀又有點窸窣後的脆嗒嗒,留下一前一後凹進去黑黑的鞋印子。到處都是白,寒風打在臉上是冷冽的、刺痛的。
鐘離流風僵硬的直着背緩緩向下彎,手撐着桌子,汗珠從額間滑下砸在桌上,氣虛喘着氣。
雙唇微微皲裂,歎口氣,“差點被發現。”面皮脫落半邊,露出半邊女子模樣,吐息掀起懸在半空的面皮一角。
扶着桌沿緩慢起身,隻要扯到後背都會覺得肉骨扯的疼,疼得嘶一聲。面皮全部掉落掉在桌上,他低着的頭眉眼間有淡淡的憂傷。
翌日吾芡茹收拾包袱回離開了,回去準備過履端。她不是鹹安郡人,她住在附近某個縣内。
履端這日鹹安街上人們如往常一樣車馬、行人雪地上來回行駛、走着。隻是很多攤販、商鋪都回去過履端,要清淨很多。
這臨近中午烏郡尉就跑來串門,進了大門走過院子看見他卧房敞開着,鐘離流風在屋裡正小坐。
拉着他就要出府,鐘離流風掙了掙手,“等下,我披件氅。”從櫃裡拿了件和身上衣裳同色的白色大氅。
二人這才出了府,路上烏郡尉問:“府上怎就你一個人。”
鐘離流風道:“自夜安走後,就我和吾婦人,家家都要過履端她自然也是,所以她前幾日就回去了。”
魏提邢眼中帶着一絲不忍,而後笑道:“無妨,去我們府上過。”
到了郡尉府上,鐘離流風見到了他的妻子,一張溫婉大方的臉熱情的稱呼自己,“郡守大人。”招呼進裡屋,正廳内擺了一桌子菜。
他還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坐在桌邊正由府上的老人照顧着。除了他兒子還有他年近半百的爹,見他來起身向他問好:“郡守…大人。”
聲音沉穩,看着慈眉善目,黑發間夾雜着青絲,唇上留着黑色的短胡子。身形勻稱并沒像人到中年的發福,想來是時常鍛煉。
鐘離流風低着頭移了移視線注意到面前中年男子伸出手,遲疑一會還是伸出手輕握一下。
鐘離流風坐下,問:“烏郡尉,隻知你是郡尉平日都叫你烏郡尉。”
他知道是在問自己名字,道:“我叫烏澤。”
“我娘子叫伊依然。”
鐘離流風注意到這伊依然與烏澤對視一眼笑了笑,她卻轉頭看向自己,命人用銀色酒壺在她桌前的杯中倒了杯酒,舉起酒杯,開懷大笑,喊道:“郡守大人,我敬您一杯!我先幹了,您自便。”
話落一口飲盡,展了展杯内壁。
鐘離流風以為她就是個溫婉賢淑的女子沒想到還是個灑脫之人。
鐘離流風擡手抵住身旁丫鬟伸過欲倒酒的酒壺,轉頭讪笑道:“我常年胃疾,就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