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以後,當她讀到關于這段時間的詳細記載,才知道這大概是新六軍在東北最風光的一段日子。美國人援助的彈藥補給管夠,夥食糧饷隻多不少,印度受訓的老兵們軍容齊整,有時甚至一個團就能在前線擋住聯軍的一個縱隊。這柄利刃對未來的結局一無所知,暫時以所向披靡的态勢在短短兩月内橫掃了大半東北戰場,主力一路從遼中南下,不到月底,本溪也将是囊中之物。軍部和軍直屬部隊的調動因此也很頻繁,不過廖耀湘的作戰室總是在匆忙中顯得格外整潔而有條理,正如他睡着的時候也維持着軍人端正的儀态一樣。
阮靜秋生怕發出聲響吵醒了他,于是輕手輕腳地放下托盤,遠遠地坐在一旁。自打來了東北,她成日裡摸魚躲清閑,連軍長的日常保健工作也推給了别的醫生負責,算下來已有好一陣子沒這樣打量他。不論最後被俘虜時是什麼形象,在她眼裡,這位老長官的樣貌是很端正的,早年在巴黎的時候,她甚至對着他的婚紗照真心實意地感歎了一番,認為照片上的這位帥哥絕沒有比現代的小鮮肉們差到哪裡。在印度的時候,他成日忙着練兵整訓,累得瘦出了尖下巴,美式小翻領的襯衫挂在身上空空蕩蕩,皮帶都要額外多打兩三個眼。之後回國參與湘西會戰,繼而又到東北,照理說日子過得隻好不差,但他頭頂和鬓角分明又多了不少零星的霜白。他是一九零六年生人,比她整整大了十六歲,但在第五軍出身的諸位長官中年紀最輕,這年才剛要滿四十歲,稱得上春秋正盛年華正好,若說這些白發和日複一日的費心勞神無關,那絕對是不可能的。這類問題和西醫無關,中醫倒是有不同的辯證,隻是她才疏學淺,恐怕幫不上忙。
他繼續睡得酣沉,她繼續想得認真,越想越猶豫不決。論情誼,他們算得上是多年的故交好友,打從來到這個時代的頭一天,她就欠了他一份重大的人情,此後輾轉各地、奔波勞碌,他對她的關照與拔擢樁樁件件算下來,早已是她拼盡性命也還不清的分量。論道理,他是她的直屬上級,又擔負着新六軍乃至大半個東北戰場的重任,作為他的保健醫生時刻關注他的健康狀況,在很大程度上與野戰醫院的急救工作同等重要。他傷情未愈,她卻要申請調職,實在也有違善始善終的原則。說是醫生,可她偏是在軍隊裡工作,治病與政治早就混雜在一起,正像道理和人情也總不能清楚分割一樣。
這時,身邊忽然傳來“啪”的一聲。這聲音在安靜的作戰室裡實在太過清脆,她吓了一跳,連忙向廖耀湘看過去,他也因這聲響而驚醒過來,原來是他睡得沉了以後腦袋歪斜,使得鼻梁上的眼鏡掉在了桌上。他是高度近視,離了眼鏡眼前就雲遮霧罩一片,她看他俯身要去桌下摸索眼鏡,于是也湊過去,先一步找到了眼鏡塞進他手裡。
他直起身,重新戴上眼鏡,鏡片背後的眼睛半睡半醒地眨了眨,應該是終于看清了她,于是很和藹地笑了。
“靜秋來啦。是不是等了好久?”不等她回答,又看一看表,向門外探進頭來的副官招手道,“到飯點了,把飯菜拿過來吧。”
阮靜秋說:“我彙報完工作就告退了,不打擾長官用飯。”
他叫住她:“哎,不要急着走嘛。我請你吃飯,是有事要請你幫忙。即便事情最後沒有辦成,這頓飯也還是要吃,就當是我的命令了。”
他是很了解她的,知道她看起來很有主張,其實骨子裡根本是個因循守舊派,搬出來命令壓人對她再有效不過,她隻好悻悻地坐下來,看勤務兵在她面前也擺上一副碗筷。他是湖南人,習慣了每餐必有辣椒陪襯,而東北地方的菜肴口味偏甜,也很得他的歡心,于是近來夥房做的菜無不是又甜又辣。今天,也許是為了照顧她的口味,桌上幾乎沒有鮮紅辛辣的菜色,取而代之的是幾樣清淡的蔬菜時鮮,甚至還比平時多了一碗湯羹。她看着菜品一盤一盤端上來,隻覺得越發如坐針氈,這樣的規格、這樣的待遇好像暗示着,他請她幫忙的這件事恐怕十分困難,絕不是尋常就能完成的。難道野戰醫院的情形已經艱難到這種程度了嗎?還是他要派她去做更危險的工作,比如像後世某些影視作品中所描繪的那樣,要她到哪位大員那裡演一出美人計來刺探情報?
時間過去短短幾分鐘,她的腦海裡卻連番上演了幾處大戲,劇情一波三折,結局慘不忍睹。四菜一湯已經上齊,他招呼她動筷吃飯,她卻半點胃口也無,手指握住筷子又放開,最終下定決心,猛地站了起來。
“軍長,我已經寫好了調職申請。”她把口袋裡的報告書遞給他,“我聽說野戰醫院的人手緊張,前線的傷兵急需要人救護,所以預先寫好了申請報告,随時準備動身。”
他有點愣怔似的,手裡接過了報告看了又看,眉頭接着皺起來,有點困惑地看一看報告,再看一看她。
她接着說:“我從湘潭起就跟着五軍了,之後這麼多年也算上過戰場、沖過前線,從來就沒什麼可怕的。我承認,我這陣子是偷懶了點,但我還記着軍長告訴過我的話,不敢有一日忘記自己是個醫生,更不敢忘記治病救人是我的本職工作。軍長,隻要你一聲令下,靜秋哪裡都願意去,不需要用請客吃飯作為交換。”
他又愣了會兒,忽然笑了。“我明白了。”他向她揮揮手,“你坐、你坐。”
她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串,中間連口氣都沒有喘,這會兒便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氣。他笑了一陣,把她的報告折了兩折收回口袋,然後說:“這份報告,我先替你收着。今天找你過來,是有另外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沒想到,他竟然不是要調她去野戰醫院。這回輪到她全然懵了,呆愣着問道:“另外一件事?”
他慢慢地歎了口氣,說道:“我想調你到沈陽的司令部去。”他在這裡略微停頓了一下,繼而補充,“去杜先生身邊。”
她的耳朵裡嗡的一聲,忽然間什麼都聽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