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不以一個現代人的标準去衡量,接受這樣賣身契似的合同對她來說實在還是太難了。她向沈陽司令部又去了一封電報,想着張主任一向對她還算關照,說不準也能幫她想想辦法,而後就揣着那紙合同回家。沒曾想,家裡此刻是正亂作一團的,母親正滿頭大汗忙着把幾盆血水端進端出,幾個膽大的鄰居則在門前遠遠瞧着熱鬧。她拔腿沖進家門,父親守在裡屋,似乎是剛起了針,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阮靜秋向他點頭,踮起腳尖,放輕腳步走進裡屋。病床上的老爺子瘦骨嶙峋面色蠟黃,張着嘴正緩慢地喘氣。似乎感覺到她來了,那雙松垮的眼皮慢慢地掀起來,竟然模糊地喚了她兩聲:“小秋……小秋。”
阮靜秋忍住淚,湊上前握住他的手:“爺爺,是我,我回來了。”
父親後來問錢公子和她說了什麼,她推說全是胡言亂語,自己沒聽完就走了,父親于是點點頭沒再追問。但她沒告訴他那紙合同仍被她收在衣服口袋裡,像根細細的絲線,勒着她的心頭不放。母親這日也頗忙碌,照看過老爺子後,又急匆匆地跑去和房東談租金、和夥計談工錢。她陪嫁的首飾器物差不多已典當一空,隻留下了一枚玲珑潤澤的平安扣,用紅線穿着挂在了她脖頸上,說出門在外,日後這平安扣就替她護着自己的女兒。
又是一個夜晚,阮靜秋睡不着,翻來覆去想着事情。隻要一想嫁進錢家之後的生活,她就覺得毛骨悚然,可老爺子危在旦夕,她更不忍心置之不理。她知道這事決不能對父母提及,否則以父親的脾氣,恐怕非要鬧到錢家和錢公子當面算賬不可;而母親要是知道了,也一定會為此十分傷心難過。現代的張秋是位母胎單身的乖乖女,除了讀書考試以外,學生生涯單調乏味得連一絲色彩也無,大學時短暫暗戀過某位學長,最終也以一張好人卡黯淡收場。後來她做了醫生,這項工作擠占了她所有個人時間與情感,偶有家人介紹來相親的,也總是還沒聊上幾句就嫌她太忙碌無疾而終了。因此,哪怕現代與民國的歲月加到一起已活了差不多四十歲,她還是毫無感情經驗的一張白紙,甚至也對感情與婚姻本身沒有太明确的個人标準,從未想過和一個陌生人結婚生孩子對自己将意味着什麼。
說甘心——自然是不甘心的。這個時代最傑出和勇敢的一批新軍人是她的長官和好友,她與他們一起出生入死,在黃埔精神的耳濡目染下生活了近十年,已很有些“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感情。在她看來,即便這位錢公子富可敵國,也及不上他們袖口的一縷硝煙、鞋尖的一粒灰塵。可她又清楚,理想主義大多時候不能讓人吃飽飯,哪怕到了現代,人們在結婚之前照樣得比較雙方的家世學曆、工作出身。好在她至今是單身一人,簽署這項合約無疑将要賤賣她餘下不多的幾年青春,卻也不至于平白牽累他人;而按照錢公子說的,隻要錢家有後,她就能安然脫身,身陷豪門紛争的時間周期或長或短,主要取決于她肚子的運氣如何。
想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發覺自己竟然真的在考慮簽下這份合同,不由在心中苦笑。母親正在她身旁睡得很熟,她披上衣服悄悄坐起來,撿起門邊父親掉落的半片煙葉,湊在鼻下嗅了嗅,心裡忽然想道:不知杜先生喜歡的那種美國香煙,抽來是什麼味道?
“你比我預想的晚來了一天。”
錢公子說這話時仍穿的是那身白西裝,坐在那家咖啡廳的同一個座位。他看了看表,對她說:“有一批英國運來的藥品今天正好到港。”
阮靜秋這次沒點咖啡,她把那紙合同拍在桌上:“加兩個補充條款。第一,不辦婚禮、不下聘書,這事先不要讓我父母和老爺子知道。第二,假如我已經按約定生了兒子,而我爺爺還沒有康複的話,你必須保證能繼續提供藥品。”
錢公子爽快地說:“可以。”而後筆下生風,唰唰地将這兩句話補充在合同最後。阮靜秋接過來仔細看了兩遍,在合同最後簽了名。合同一式兩份,兩人各自簽過名後,錢公子收起了他那份合同,開始饒有興趣地打量她:“我有點想收回我之前的話了——你确實和别的女人很不一樣。換了别人,除卻開口索要高昂的聘禮,還巴不得我八擡大轎、鑼鼓喧天地迎她進門。”
阮靜秋淡淡地:“既然是合作關系,你我還是在商言商的好。藥什麼時候能送來?”
錢公子回答:“今晚日落之前,保證送藥上門——這可是我最大的誠意了。倒是你打算什麼時候搬來錢家?”
阮靜秋想說至少等老爺子好一些再搬,還未開口卻已被他打斷:“這麼說,你指望着我做冤大頭,一面等你拖延時間,一面白白花錢給你買藥治病?”語罷探身向前,抓住了她的手腕:“明天一早,車子停在一條街外等你。要是敢消失——你知道會是什麼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