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孝期間,她的心情才稍微緩過了一些,得以留出餘地閱讀報紙上東北的戰況。這些報紙所寫的東西自然全都是功勞與喜訊,但她仍然讀出,現下的情況和她離開沈陽時已經有了一些不同。當年在近代史課堂開的那些小差已經無法補救,除了最後決定性的那幾場大戰,她并不太了解這期間的種種細節,說是穿越回來的現代人,可她竟對這段時間的曆史一無所知。新年過後,她終于抵達沈陽,才向張主任報了到,他就安排了一件最為棘手的工作給她,要她去公館給杜聿明看病。
他說:“司令這半年就沒閑着過。前方戰事緊張,他也跟着費心勞神,病就又重了。眼下,他一半時間到司令部來,另一半時間得卧床休息。照理說這樣子是要住院治療的,但聽他的意思,這件事還是不要到醫院裡搞得人盡皆知,以免影響軍心,每天由軍醫處配好藥和針劑送到公館就行。不過,你一走,餘下的幾個小姑娘們就先後在他那裡碰了釘子,現在,把這件工作派給誰,她們都很有些害怕。”
阮靜秋奇怪道:“杜長官從來也不是對着護士們發脾氣的人呀。”
張主任說:“硬釘子、軟釘子反而都是好的,她們偏偏碰上的是冷釘子。”他把這天的藥和針劑裝好交給她,又一再地提醒:“他多半是不願意打針吃藥的。怎麼治療這樣不配合的病人,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她哪裡有那樣的本事呢?連她自己也沒有想明白,離開沈陽半年以後,她是更想馬上見到他,還是甯肯離他的公館遠一點。
張主任派了司機,送她到公館門前,她打量着這座不甚起眼的二層小樓,覺得這并不太像一位司令的住處。南京的軍政大員們住的房子均是豪宅宮殿,她有時路過,被那些宅院之廣大奢華震驚之餘,也常聽見過路人議論,如哪位要人花了多少銀錢費了多少人力物力等等。她上前敲門,前來開門的是一位眉目溫柔,面貌和善的女士。她身上并沒佩戴什麼富貴的首飾,卻有着一些清雅的書卷氣,甚至也和她的丈夫很有一些夫妻相。五軍駐紮在廣西時,杜夫人曹秀清曾肩挑大梁,負責過後勤工廠及子弟學校的經營,阮靜秋雖沒有和她打過交道,但在許多場合遠遠看見過她。她打心裡敬服這位女性的膽識和魄力,連忙恭敬地向她欠身道:“夫人,我從司令部過來,給杜長官看病。”
曹秀清和藹地說:“好。他這會兒正在通電話,你先進來,等一等他。”
阮靜秋跟着她走進公館,室内的陳設也是較為樸素的,除了一些花草,最多的就是書以及書架。不知為什麼,她忽然緊張起來,仿佛自己是個不懷好意的闖入者那樣;但她又不能流露這種緊張,因此整個人都變得僵硬了許多,既想讓自己的行走坐站都保持着十分得體的狀态,又時刻惶恐自己說錯了話或者踏錯步子,明明病還未看,汗已經先從額頭上冒了出來。
正是用飯的時間,她往客廳去的路上,聞見了某種熟悉而久違的食物香氣,便不由自主,脫口說道:“好香呀。”
曹秀清聞言笑了:“阮醫生的鼻子可真靈,廚房正熬羊肉湯,準備一會兒做揪片和泡馍。你不嫌棄的話,就留下來吃頓午飯,嘗嘗我們老家的口味。”
阮靜秋大窘——她很喜愛陝北的羊肉面、羊肉泡不假,卻沒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話,竟使得杜夫人開口留她用飯,顯得她很是貪嘴,聞見了香味便走不動道,要在長官家蹭飯一樣。她一面在心裡責怪自己多話,一面漲紅了臉,不住地擺手道:“不不不,夫人太客氣了……我就是、我就是無心之語,看過病之後我就告辭了,不敢打擾夫人。”
曹秀清笑着說“不要緊”,又向書房招呼了聲:“緻禮,阮醫生到家裡來了。她是留過洋的學生,你來和她說說話。”交待完後,又忙忙碌碌地往廚房去。
過了片刻,燙着優雅得體的卷發、身穿酒紅色小洋裝的杜緻禮娉娉婷婷地從書房裡出來。她是杜家長女,這年剛滿十九歲,且女兒随爹,模樣像極了父親。阮靜秋第一次見她,從她的眉眼輪廓裡,好像也見到杜聿明十八九歲時的模樣,差點看得入了神,才想起自己還傻站着,連忙向她行禮道:“杜小姐。”
她說話的聲音和神态就像母親更多一些了,溫溫柔柔地應聲道:“阮姐姐,你客氣啦。媽媽早就和我說過,司令部裡有一位留洋回來的醫官姐姐,叫我在出國之前向你取經來着。”
阮靜秋抱歉道:“之前因為家裡的緣故,請了小半年的假,恐怕誤了杜小姐的事。”
她仍是笑盈盈地說:“沒有呢,還要幾個月。我正在北平讀書,好容易盼到假期,就偷偷跑到沈陽來了。書上寫,東北這裡有白山黑水,是其他地方看不到的,可一打起仗來,非但哪裡都不能去,爸爸也累得又病倒了。”
她說到這裡,神情不免有些哀愁。阮靜秋不忍心看着那張和她父親如此相似的臉上露出這樣發愁的神情,連忙出言寬慰道:“杜長官的病确實拖得有些久了。不過,隻要前方的戰事告一段落,他靜下心來休養一陣的話,一定很快會好的。”
她點點頭,頗老成地歎道:“爸爸不是個容易讓自己得閑的人。”又轉頭看向她:“我過幾個月就要去美國讀書了。那邊的醫療水平好很多,而且離得遠了,自然也就不必再為這些戰場上的事費神。所以,我正想勸他,讓他和我一起到美國去,有我陪着,他也可以安心治病。阮姐姐,你是醫生,他應該很聽你的話,要是他不願意,你得幫我勸勸他。”
阮靜秋愣怔住了,半晌才應聲道:“好,能去美國治病……當然是好的。”
杜緻禮随後又向她問起一些留洋時的經曆。張秋和阮靜秋都沒有去過美國,但此時歐美各國留學的情況應該大差不離,她簡要地向她介紹了巴黎醫專的大緻情況,又從後世自己留學時的生活見聞中揀出些趣事,三三兩兩說給她聽。杜緻禮随後似乎還問了些其他的問題,阮靜秋聽得恍恍惚惚,越發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答的,腦袋裡隻剩下一個念頭萦繞着,即是杜聿明要出國去了,要長久地離開這裡在外養病了。戰事瞬息萬變,也許這一别,她再也不會有機會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