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話還沒說完,陳副官就從樓上下來,說杜長官的電話總算打完了。阮靜秋跟着他上樓去卧房,終于久違地遠遠看見杜聿明的身影,披着軍裝外套坐在床上,大小地圖文件攤開,密密麻麻地在被子上鋪滿一片。
他背向卧室門坐着,應當是在專注地看着地圖,既沒聽到副官和他說醫生來了,也沒聽見她走進屋裡的聲音。她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有那麼多想和他說的話,又偏偏在這一刻清楚地知道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該講。她隻得先把藥箱放下地,一邊取出針劑,一邊輕聲提醒他:“長官,該打針了。今天有三針要打呢。”
他的眼睛沒有片刻離開地圖,想也不想便斷聲拒絕:“我一針也不打。”
阮靜秋試着想勸他:“前方戰事重要,您的身體也很重要,還是……”
他又即刻打斷道:“出去。”
阮靜秋這才明白,張主任所說的“冷釘子”的含義。難怪護士們都對他感到懼怕,就連她這樣認識他有一些年頭,知道他平素和顔悅色的人,冷不丁被這樣刺上兩句,也一時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曹秀清恰巧這時過來,她并不說話,而是徑直動手卷起他的一邊衣袖,随後向她擠一擠眼睛。
阮靜秋心領神會,趕忙推完了三針藥劑。
曹秀清又說:“飯做好了,吃了飯再看吧。”
杜聿明仍然盯着地圖說:“我什麼也不想吃。”
他話音才落,杜緻禮便端着一碗濃香撲鼻的羊肉泡馍,出現在卧室門口了。曹秀清起身去接,阮靜秋怕藥箱礙事,即刻收拾了地上的東西,連人帶藥箱,遠遠地躲到房門旁的角落裡去。隻見杜聿明方才還是冷若冰霜的,那碗泡馍端到了手邊,他的眉頭就松了下來,驚訝地問道:“泡馍?怎麼忽然想起來做這個?”
曹秀清在一旁笑道:“有陣子沒吃家鄉菜,就算你不嘴饞,我可想得很呢。”
杜聿明于是也笑了起來——他接過湯碗,幾乎狼吞虎咽地席卷了幾大口,又略帶着點含糊的口音,稱贊道:“确實好久沒吃過泡馍了。不過,我還是一嘗就嘗得出,這準是你的手藝。”
曹秀清說:“你要是喜歡,往後就多做幾回。慢點吃,還有呢。”
阮靜秋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聽下去的必要,沉默地抱起藥箱,轉身下樓。
陳副官送她到門口,臉上帶着并不尋常的關切,隻是她仍恍恍惚惚,完全沒有一點察覺。他先是說:“阮醫生,我聽說了你家裡的事情。抱歉,我因為忙着照顧司令的緣故,沒能及時問候你,也沒有幫上你什麼忙。你千萬節哀,注意身體。”
阮靜秋木然地點一點頭,其實并沒把他的話聽進耳朵裡去。
他又向她走近了幾步,壓低聲音說道:“我先請司機送你回司令部吧。要是過幾天,司令的身體好一些了,我就和他告個假去看你。”
語罷,他還親自動手給她打開了車門。阮靜秋搖搖晃晃地抱着藥箱坐進轎車,感覺車子平穩地行駛起來,周圍的街道與房屋和時間一樣,從她的兩側向後流逝。她看着那些流逝的景物,終于開始意識到,人之所以産生難過與委屈這樣消極的感情,其實無一例外,全是庸人自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