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上了藥,阮靜秋也松了口氣,得以稍微轉移視線,瞧見了他的情狀。她善意地遞去一方手帕,尹副官接過了,低聲道了句謝。等其他醫生護士都走了,她才小聲問:“我坐一會兒,等長官醒了再走,行嗎?”
尹副官擦去汗水,将手帕還給她:“行。怎麼,你有事要說?”
阮靜秋道:“藥是廖軍長送來的,還有邱軍長那裡也在四處找。等長官醒了,我才好給他們回個信。”
尹副官點一點頭,沒再追問。
阮靜秋四下環顧,杜聿明的病房貌似清靜,卻實在不像個養病的地方,兩隻床頭櫃上摞滿各種各樣的文件資料,病床正對着一張足有整個牆那麼大的東北地圖——還不如說是把作戰室搬來了醫院裡。她毫不懷疑,隔兩步遠的房間裡或許此時正有一個電台收發着電報,隻要他一醒來,病房又會立刻變成他的戰場。對一個曾經以躺平摸魚為人生理想的現代人來說,這種工作狂人隻能是當下這個時代的産物,她固然能夠理解,卻實在無法苟同。而女兒家的心事,又為她的審視蒙上一層複雜的情緒,就像在緬甸那時一樣——她眼看着他已撞到南牆上去,已撞得自己頭破血流了,可她既沒法勸他回頭,也無法讓自己看着這景象時不難過心痛。
她和尹副官各自坐在他病床的兩旁,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抗生素及退燒藥終于同時起效,她看見他額頭上發了點汗,再量體溫的時候,水銀柱總算慢慢地退了一些。她想起他曆經艱險終于走出野人山、剛剛被新三十八師接回印度時的模樣,說不好與現在相比哪個更狼狽憔悴,隻覺再想下去,自己就要忍不住落淚了,于是移開目光,一會兒看看點滴瓶,一會兒看看體溫計,一會兒再看看他,恨不得自己有三雙眼睛同時長在頭上。人病得沉了,覺通常不會睡得太好,但對他來說,應該已是難得休歇的時刻。他并不像她一樣夢呓什麼,也沒有受到噩夢所擾,隻是嘴唇抿着,眉頭蹙起來,仿佛這神态已經太為他所習慣了,甚至連睡夢中都不能卸下一樣。
又過了一個鐘頭,他總算要醒了,深深地呼吸兩下,眼睛睜開一半,疲倦地左右望了兩望。阮靜秋一直看着他,竟然比尹副官先一步發覺他的動向,忍不住脫口喚了他一聲:“杜長官。”
杜聿明的眉頭跟着動了動,眼睛轉過來看着她,有些驚訝地眨了眨,而後向她輕輕地一點頭。
阮靜秋湊近了他一些,說:“幸好廖軍長及時找來了藥。抗生素用上,這會兒燒已經退了。”
尹副官端了一杯水過來,兩人一同把他扶坐起來,小心将水杯遞到他手中。他慢慢地喝完了水,大概是喉嚨好受了一點,可以說話了,才開口說道:“給建楚去電,替我謝謝他。”
阮靜秋說:“廖軍長打從藥送出來,就一直在等這封電報了。”話說到此處,又想起自己之前為着找藥的事,驚動了他的不少舊部,恐怕這并非他的初衷,于是主動開口交待道:“還有鄭司令、邱軍長等幾位長官,也很關心您的身體。”
他轉向她:“我已經聽說了,你為了找藥,差點再組建出一支遠征軍來。”
話裡頗有些無奈,但并沒有怒氣。她撓着頭讪笑,而他略打量了她一陣,問:“你是不是也病了一陣子?陳副官說,你家裡出了些狀況,但我忙于軍務,沒有顧及過問。”
她連忙道:“小事而已,已經處理妥當了,不敢讓長官費心。”
他接着又說:“緻禮和你聊得很投緣,你也跟她講了不少留洋時的趣事,讓她寬心很多。我要代她謝謝你。”
阮靜秋哪敢受他的謝,立刻站起了身,答道:“是杜小姐擡舉我了,能幫上一點忙,應該是我的福氣。”
其實,她也很想像普通朋友那樣和他聊天說話——可她不能,她也早就做不到了。她和邱清泉聊起天來是很真誠坦蕩的,與廖耀湘說話也沒有太多作下屬的拘束,對于相比之下不那麼親近和相熟的鄭洞國與孫立人,她尊敬有禮之餘,也并不感到多麼忐忑或懼怕。論起生殺予奪的大權,這幾位長官本沒有太大分别,可隻要到了他面前——她的舌頭就自動開啟上下級對話模式,不管他問什麼,都隻會用這些虛僞的客套話回答他。她明明藏了一肚子的惦念、疼惜、難舍與不忍,可開口卻隻有生硬、乏味、無趣。
她越想越懊喪,見他不說話了,也默默地坐下來。
他轉頭望向窗外,看了一會兒外頭的景色,忽然問道:“今天的天氣怎麼樣?”
尹副官傳電報去了,病房裡隻有他們兩人,這話無疑是問她的了。阮靜秋想了想,答道:“不冷不熱,隻稍有點風,算是恰到好處。”
他點點頭,又轉向她:“我想出去走走。”
她聽得一愣:“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