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定主意的事就立刻去做,他的執行力正在于此。
尹副官抱着飯盒回來時,杜聿明已經自行翻找出了一件長衫,阮靜秋避無可避,不得不親自動手幫他系上了側襟的幾個盤扣。他于是有點責怪地看着她,眼神裡很有些埋怨,好像她真有那個本事攔得住他家長官一樣。至于午飯,杜聿明自然也不吃了,尹副官抱着飯盒鑽進前座,他則坐在後排,而後又向她一招手:“你也上車。”
阮靜秋呆滞——畢竟此前哪支部隊的軍醫也沒有和長官一起擠後排的先例。
他看她猶猶豫豫的,反而展顔笑了:“你們一個個嘴上不說,但心裡多半都在埋怨我專斷任性。你是醫生,就負責監督我。要是我真的不顧身體,肆意妄為,你随時可以把我五花大綁,押回醫院。”
聽他說得誇張,她忍不住發笑。這樣一來,車裡的氣氛也不那麼尴尬了,她問他想去哪兒,他想了想,隻讓司機在城裡随便轉悠,而後先和她說起了話。
“你上次寫的材料,總裁已經看過了。”他說,“他很感興趣,隻不過行程匆忙,沒有顧得上召見。”
她讪讪地:“幸好他沒有召見我,不然他肯定會失望于這份材料和寫材料的人怎麼有如此大的差别。”
他笑道:“那可未必。熊主任也很缺人手,每次來開會,總是旁敲側擊地想從我這裡挖一些人才去給他幫忙。你去他的經濟委員會工作一陣怎麼樣?”
她的臉立刻成了苦瓜:“我不行呀,那篇材料都是兩位參謀的功勞,我隻做了一點小事。我隻是個醫生,除了治病救人,别的什麼都不會。”
他停頓了一下,應道:“也是。軍醫處人手不算充裕,如果把你調走,張主任就要來找我的麻煩了。”
她總算松了口氣。
司機是聰明人,她瞧得出這是往長沼公園去的方向。不過,這輛車子就不那麼聰明了,拐過一個路口後,突然顫動幾下,停在了原地。司機下車搗鼓了一陣,抱歉地說道:“長官,有個零件壞了,恐怕要回司令部去取。”
早年間二百師初創、機械化裝備剛剛配發的時候,大夥曾為這些西洋玩意兒犯過很大的愁。她這個醫生在這方面一點忙也幫不上,于是許多時候,都隻能和其他人一樣寄希望于長官們埋頭在機械裡研究的身影。杜聿明可謂是其中的佼佼者,後來二百師乃至第五軍沿用的裝備操作及修理手冊,均是他實踐研究後的心得。他内行地讓司機發動車子,聽了聽引擎的聲音,又下車和他一起查看引擎蓋裡的狀況,最後點點頭認可了他的判斷。他說道:“你負責修車,我們剛好下車走走。”又提醒他另一個部件也老化嚴重,需要更換了。
阮靜秋想,那些忙碌而緊張的時光,對他來說或許遠比現在要好得多。換作那時的他,沒準會直接鑽到車底下,而後弄得一手一臉的油污,親自把車子修理好。她想着這些去而不返的過往,遺憾之餘,又覺得很有趣,忍不住低頭悄悄笑起來。他的目光如炬,邊向她走來,邊問:“笑什麼呢?”
她嘴裡說着“沒有”,轉身緊緊地跟上他。
長沼公園是一九三八年日本人占領沈陽時修建的。換作平時,他這個曾經在昆侖關血戰日寇及遠征入緬的将軍,一定最不願意來到這類烙有侵略者痕迹的地方,但此時此刻,作為一個病人,這裡靜谧的環境和濕潤的空氣又讓他難得松快了很多。他走在前頭,她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如此沿着河道漫步了一陣,他的腳步忽然緩下來,害她險些撞在他後背上。
“你剛從南京回來不久,”他問,“沈陽和那邊相比,情況怎麼樣?”
她知道他要問什麼,如實答道:“在我看來,恐怕不算太好。從抗戰勝利到現在,南京的物價已經翻了好幾番,我家從前做藥鋪生意,可現在已經連一家鋪子也開不下去。沈陽比南京更靠近戰場,物價飛漲之餘,物資也越發緊俏了。去年這時,市面上還常買得到一些醫療備品,現在,如果不依靠美國人的援助,就隻能往南去找其他貨商。”
他的眉頭又蹙起來:“來的路上我注意到,街邊店鋪大多門窗緊閉,街上也少有往來行人。現在看來,清查團去年辦的事,至多隻有形式工夫,連燃眉之急都沒有解。”
他話音方落,遠處有聲音傳來。兩人同時回頭去望,隻見是一隊學生,手舉橫幅标語,喊着“學生也要吃飯”“反對戰争”等口号,遠遠地從街道中走過。待他們的聲音遠得聽不見了,她再去看他的表情,方才散去的陰雲已經又籠在了眉間。
而他提到的“清查團”,則是去年早些時候,由陳誠總長牽頭設立,旨在監察各地接收敵産的官員的腐敗情況的特殊組織。但是,這類組織從來都是雷聲大雨點小的,到了各地,将那些官員們接收來的資産按比例收取回扣就算交差,東北的軍費問題、糧食問題乃至物價問題一個都沒解決,反而愈演愈烈,鬧到連學生也快沒有飯吃的地步。而東北的戰事确實也已經比所有人的預計拖長太久,将近兩年時間過去,不僅軍事上的目的沒有達到,還讓東北境内的幾座大城市都接連陷入了經濟困難的情況。
她知道這是曆史的必然走向,作為一個逆着曆史長河的浩蕩洪流的人,失敗是他耗盡心力也最終未能挽回的結果。她也想要出言安慰他,可又怕自己不慎說漏了嘴,再引發他的懷疑,因此思慮再三,還是沒有作聲。
杜聿明走了幾步,從懷裡摸出了一張紙遞給她。她接過查看,是一張手抄的歌譜。她大略掃了一遍,特點鮮明、铿锵有力,曲調也編寫得昂揚向上,大概是此時東北一些農村地區進行土改時的宣傳歌曲。但這是一個更危險的話題,她不明白他的用意,因此更不敢多言,看完就把歌譜還給了他。
杜聿明說:“我們失掉的人心,就是這樣被對手收去的。”過了一會兒,他仍然不見她出聲,又問:“你怎麼不說話了?”
阮靜秋苦笑道:“長官,你這是為難我呀。我實在對政治上的事沒有什麼見識,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