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靜秋的雙腿還沒有全好利索,走出公館一截就不得不停下來歇腳。兩個衛兵這時從後頭跟上來,問要不要派車子給她。
她向他們擺手道:“不了,我自己走走。”略想了一下又補充:“要是長官對你們有什麼吩咐,就遠遠跟着吧,我跑也跑不動、走也走不快,總歸是丢不了的。”
他們兩人便依言遠遠跟在後頭。
從杜公館出來,附近也多是洋房宅院,要想去公園、影劇院等熱鬧些的地方,就要走出好大一段距離,實在不是她的腿腳所能承受。再者說來,她原本也沒有什麼确然的去處,隻是漫不經心,一路走走停停。
而在這樣一片清淨得并不常有太多人煙的地方,忽然有一個男孩子從弄堂裡閃出來,舉着兩手向她乞讨。她出來得匆忙,身上連一張鈔票也沒帶,隻有擺擺手走開;他卻追着她的腳步,一疊聲地說:“太太,行行好吧,我快四天沒吃了。您發慈悲給一個子兒也是好的,今天要是還沒有錢拿回去,我就要挨鞭子了。”
他的聲音很微弱,聽上去确實是已餓極了,連說話都沒有力氣。兩個衛兵以為她被糾纏,匆匆趕來要把他拉開,阮靜秋連忙向他倆解釋,請他們一位去買些點心,另一位借她一點錢,讓這面黃肌瘦的孩子至少能交了今天的差。
男孩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塊點心,衛兵們看他噎得狠了,又好心地把自己随身的水壺遞給他。阮靜秋和他說:“不要那麼着急,餓得久了猛然吃飽,會把肚子脹壞。你把點心帶回去,可以多吃幾天。”
他含着滿嘴食物,含糊不清地告訴她:“不成,點心拿回去,就要交給上面的人,我就沒得吃了。”
想來他讨來的錢也是如此。他隻肯拿走一兩張鈔票,因他說附近大小乞丐相互通氣,要是哪一位大人出手闊綽,往後再逢外出,便會被團團圍住;再者,給的錢再多,他所能得到的卻是有定額的,其餘的好處,自然也都叫“上面”的人拿走了。
阮靜秋暗想,就這一點來說,那些官老爺和上海灘的乞丐,看來也沒有多大分别。她又接着問他:“你家是哪裡的,什麼時候來的上海?”
他答道,是商丘和砀山之間一個叫劉莊的地方,父母雙雙死在戰亂當中。他拿着一些信物來上海投奔親戚,途中被亂兵土匪洗劫走了所有錢物,又沒能找到親戚,隻得以乞讨為生。不論這裡未來到底将歸屬河南還是安徽,他都算得上張秋的一位小老鄉,她略蹲下去一些,得以和他平視着,仔仔細細地打量他。這男孩子瞧着瘦弱,個頭也不算高,但約莫有十來歲了,且說話做事周全知禮,隻是那并非源于受到教育而得來的學問,而是他在一群乞丐當中摸爬滾打所不得不學會的生存法則。她自覺不能再對此置之不理,先是問他:“你多大年紀啦?”
男孩先是說:“十六!”但他如何也不像是十六歲的模樣,這話語便引得兩個衛兵紛紛發笑。他見狀,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小聲說:“再過幾個月就滿十四了。”
阮靜秋心想,他看起來最多不過十二歲。她接着轉向衛兵們:“我瞧着這孩子聰明伶俐,将來說不準能做個副官或者參謀呢。我聽說你們鄭團長的夫人在一所寄宿學校教書,不知道二位肯不肯替我遞個話,請他賣我一個面子,收這個孩子到學校去。”
兩名衛兵互相看了看,沒有答話。
她也有些尴尬,感覺自己剛才吹破了牛皮,她往常并沒和公館的衛士們有什麼往來,這時候卻要和他們攀交情,誰肯領她的情呢?她隻好又補充:“當然,他日後的生活、學習開支,都算在我頭上。”
他們倆又猶豫片刻,才勉強答應替她去問問看。阮靜秋盡管無奈,但也别無他法,他們兩個衛兵是聽長官命令行事的,她突然給他們發這樣的号施令,到底有些強人所難,萬一因為這孩子的身份或其他未知的緣由使得他倆被問責,長官們可不會找她來替他們受罰。她歎氣道:“好吧,我不難為你們了。不過,你們總可以替我出個主意,這附近有沒有妥帖的能暫且安置這孩子的地方?他回去要挨打,還要挨餓,我們當兵的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又回去狼窟虎穴裡受折磨。”
這話還沒落地,背後便傳來應答:“何苦繞這麼大一個圈子。”
她忙回過頭去,果然是杜聿明正站在她身後。也許是他穿着便裝,腳步聲很輕,也許是她的耳力真的愈發不濟,她越來越對周圍的聲響感覺遲鈍了。她看他出現在這裡,必然是衛兵們向他做了通報,又見他神色如常,看來他們也沒有多說什麼。這讓她稍微松了口氣,答道:“你原本就很忙碌了,這是件小事,不應該打攪你的。”
杜聿明說:“就算真的是件小事,按你剛才的辦法,少說也得有十天半個月才能做成,縱然大人等得起,孩子上學卻不能耽誤。更何況,我并不認為這是件小事。”
一位司令長官說一句話,遠比一個小軍醫說一百句話還要管用。兩個衛兵按他的吩咐,會将孩子送到一所寄宿中學裡讀書,至于這一帶乞丐團夥的亂象,他們也将彙報上去。他持着手杖行在前頭,阮靜秋放慢了步伐,跟在他身後慢慢往回走,盡管事情順利解決,可她并不感到愉快。
杜聿明瞥見她神情郁郁,難得試圖講一些趣味的話逗她開心:“雨庵說,他覺得頗為奇怪,你當年四處找藥的架勢活像個橫行霸道的土匪,今天難得見上了面,你又耗子見了貓似的,連一句話也不肯多講,扭臉就走了。”
阮靜秋苦笑道:“邱軍長記性真好。我确實欠着他人情呢,改日是要到公館登門道謝。”
不知邱清泉有沒有向他提及先前在南京的那一番風波,杜聿明沒有就此追問下去。他實在不怎麼擅長開玩笑,勉強講完了這一樁,看她仍悶悶不樂,隻好默了默,發出一聲輕歎。
阮靜秋知道他要說什麼,搶在他前頭道:“我隻是覺得自己以前好像做錯了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