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回答:“老家的太太小姐喜歡這樣的絡子,有時候能貼補一點錢。要是在徐州也賣得出去,我就可以賺錢還給你了。”
她不算指揮部的正式工,也沒有軍職,這陣子的收入都是阮靜秋從自己的工資裡貼補的。她沒告訴小雅實情,隻說是指揮部給臨時工發了津貼,也不知她怎麼就發覺了真相。她瞧着這十來歲的小姑娘,好像也瞧見當年那個初來乍到、如履薄冰的自己,于是笑着摸一摸她的頭發,說:“來日方長,不急在一時。”語罷也拾起幾根線繩,問她:“不如你教我打絡子怎麼樣?我一直想學這門手藝,可沒有找到合适的老師。這樣一來,每月的津貼就可與學費抵消啦。”
小雅也笑一笑說:“這事不難的。這樣是單結、這樣是平結、這樣是金剛結——”說着話便手指翻飛,靈活地在一根線繩上編出了好幾個繩結。阮靜秋瞠目,兩隻手笨拙地模仿了半晌,礙于指節的舊傷,這些看似簡單的繩結對她來說比拿手術刀還要艱難。小雅耐心地教了她快一宿,臨到天亮時實在支持不住,歪在一旁打起了瞌睡。
阮靜秋于是推推她:“你快睡去,留兩根做好的絡子給我就行,我慢慢學。”
小雅打個哈欠,邊起身邊問:“小秋姐,你要把這絡子送給誰呀?”
阮靜秋一頓,搖搖頭答:“沒有誰。就當我閑來無事,做着解悶吧。”
一根絲線算一天,一個繩結是一夜,一條絡子編了拆拆了編,時間也由夏入秋,山東全境“失陷”,錦沈也危在旦夕。
杜聿明勤于練兵,提出的徐蚌會戰的設想卻得不到劉峙的贊同與執行。他疲憊又無力地奔走在演訓場與劉總司令的酒桌之間,眼看着王耀武折戟沉沙、鄭洞國困守孤城,眉間的憂慮越發沉重。濟南戰役前夕,邱清泉被召回做第二兵團司令官,和李彌的十三兵團、孫元良的十六兵團分三面拱衛徐州防線。他來找阮靜秋喝過一次酒,聽她說起家中的慘劇,他登時勃然大怒,要派人去查明真相并清剿當地的匪患。阮靜秋沒有喝醉,她向他搖搖頭,心想,人的性命和事情的真相在這樣的年頭并沒有什麼不同,在許多人看來,它們都是一樣無足輕重——卻又偏偏不可挽回的東西。
十月十四日晚,杜聿明照例視察歸來,半途又被劉峙請去了府上喝酒。昔日的“常勝将軍”醉眼朦胧,有意無意地試探他是否有安排後路的打算,杜聿明抿着高腳杯裡的紅酒,沒有做聲。通信兵在這時送來了封緊急電報,要求他立刻放下手中所有的事趕赴沈陽。這讓他不得不想起早前在北平,從傅作義口中聽來的那句七分關切三分嘲諷的評價:“你真成‘救火将軍’了。”
救火、救火,火燒得漫山遍野,他一人又能救些什麼。
尹副官從他的神情中猜到端倪,知道此去沈陽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便趕忙叮囑人回去多準備些換洗的衣裳和常用的藥品。杜聿明在他的扶持下坐進轎車,想了想,多吩咐了一句:“叫上阮處長一起。”
尹副官不解他的用意,詢問道:“您是說,要叫阮處長一起去沈陽?”
杜聿明點頭道:“她了解我的病情。請她到沈陽做個交接,日後能省不少工夫。”
“我明白了。”尹副官說,“我這就命人去通知她。”
于是阮靜秋就成了這架專機上最糊塗的一位乘客。前半程她盯着杜聿明的背影瞧,想從中看出他如此安排的真正用意,後半程則因為思考而精疲力竭,隻得将目光移向身旁的舷窗。遼沈戰役已經打響了,依照她的記憶,東野将在這場戰役中先後解放錦州、長春,聚殲第九兵團,最後攻占沈陽。根據指揮部内最近對東北戰事的議論,錦州戰役此時已經開始,留給廖耀湘的時間,隻剩下不到兩周了。
機艙内靜悄悄的。參謀與衛兵們打着瞌睡,杜聿明在前排正襟危坐,無人注意到角落裡這位出神的醫生。阮靜秋從口袋裡摸出了那條反複編織了許多回的絡子,又從頸間解下了母親留給她的那枚平安扣,把那枚溫潤的玉石和絡子編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