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說完,阮靜秋徑直撲進他懷裡,緊緊地抱住他。此去荊棘密布、艱險重重,她再不能像以往那樣追随在他身旁,于是千萬不甘、無盡難舍,都化成這個無言的擁抱。廖耀湘怔了一瞬,而後閉上眼睛,伸臂攏住了她的背脊。“照顧好杜先生,也千萬珍重自己。”他貼近她耳邊,語氣溫柔地呢喃道,“等仗打完,我有話要對你說。”
她擡起頭,把那枚絡子塞進他的手掌:“我等着。”
廖耀湘走出幾步,低頭看向手裡那條精巧的平安結,又忽然停在了原地。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個純粹的軍人,這使他素來不在言辭上作文章,萬事皆要以最理性的角度反複考量。可在這一刻,在這樣短暫的時間裡,他沒有辦法仔細琢磨自己的心意、顧慮肩上的責任、擔憂她的處境、哀歎無望的未來,心中卻實實在在地被她的眼淚、她的擁抱、她的臨别贈禮掀起了滔天巨浪。或許他正在那一刻覺察到了自己對她的感情,又或許他什麼也沒有來得及仔細思考,而任由本能代替理智作出了選擇——他快步折返了回去,深深地擁抱并吻住了她。
阮靜秋瞪大眼睛。見他突然停下腳步,她還以為他改主意了,誰知道他一句話也不說,竟就這樣親了過來。她起先懵懵然地想:這可是她的初吻呀!而後又忽然明白了,正與她方才的那個擁抱一樣,這個突如其來的吻裡,也同樣有着他無聲的千言萬語。至于那究竟是愛人的表白還是友人的訣别,又或者它們早就混在了一起——已經不重要了。她沒有拒絕,也沒有迎合,隻是閉上眼睛,耐心地傾聽着他的話語。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隻是短短一瞬,他退開了一些,關切又忐忑地瞧着她的表情。這個冒失的吻之後,他們無疑不能隻算是朋友了,可在這樣一個糟糕的戰局裡,他竟連一個承諾都給不起。他直到這時才有些後悔方才的舉動,但他懷中的姑娘什麼也沒說,隻是睜開了眼睛,帶着寬容的、哀傷的、可能還有些羞怯的眼神,坦誠而直率地望向他。廖耀湘終于意識到,他和她遠比自己所能想象的更懂得彼此,也算老天有眼,讓他們在離别的前一刻得以發覺。他緩慢地松開她,低聲說:“我走了。”
阮靜秋在回應之前停頓了片刻,腦海裡掠過一路經曆的種種。但她忽然又不想稱呼他“長官”了,于是像個真正的友人那樣,頭一回輕輕喚了他一聲“建楚”,而後才說:“保重。”
他走了,她仍站在湖邊,當轎車終于駛出她的視線,連引擎聲也遠得聽不見了的時候,一片枯黃的樹葉恰好落在了她肩上。她想起了一句詩,于是自言自語般地念道:“明年芳草綠,故人不同看。”
這一别山長水遠,不知何時再見、不知能否再見。
轉天她乘機飛返徐州,錦州那時已勝利解放了。長春守軍随即先後起義投誠,鄭洞國也如曆史記載的那樣放下了武器,最終促成了長春的和平解放。
沈陽人人自危,黑山、大虎山一線膠着不下,廖耀湘和他的機械化部隊就此被困在了河網密布的遼西平原上。二十六日夜間,位于胡家窩棚的九兵團指揮所外響起了槍聲,且兵團司令部與各軍之間都失去了聯絡,連轄下的一個師也要不到。彼時他已熬了不知多少個晝夜,桌上的餐食從早放到了晚,已凍得像鐵疙瘩一樣。衛士們聽見聲響,連忙來叫他轉移,個個神色惶恐不安,好像下一刻他就要性命不保。
“慌什麼?”他低喝,拂開衆人或回護或攙扶的手臂,依舊軍容齊整地走出這間破舊的民房。星星點點的火光轉瞬已成燎原之勢,他平靜地注視着步步逼近的火光與近在咫尺的槍響,短暫地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人和事:南京城裡死去的人們、昆侖關上勝利的号角、野人山中累累的白骨,還有戴安瀾永遠定格在黑白相片上的微笑。
他依然是不後悔的,但他忽然想道,要是自己也死在了抗日的路上,那該多好。
後來——正像許多影片曾演繹的那樣,部隊陷入混亂,人人争相奔逃。杜聿明乘飛機在上空絕望地見證了第九兵團窮途末路的時刻,廖耀湘則換了一身農民的裝扮,打算設法逃回沈陽。路上,他與新六軍軍長李濤和副官衛士先後在炮火中失散,途經某個村莊的時候,附近巡邏的戰士叫住了他。
他懷中揣着一把手槍,子彈已經上膛,時間足夠他用來結果自己,守住所謂軍人的氣節和對校長的忠誠。但他在那一刻猶豫了,他想起自己答應過某人要珍重性命,想起自己承諾過有話要在戰後對她講,想起她編織的那條平安結還收在貼身的地方。那條絡子是那樣的精巧,它不該因他而染上血污。
他放棄了,年輕的戰士們此時一擁而上,将他團團圍在正中。“俺家就是東北的,”其中一個戰士說道,“農民走路才不像你這樣!老實交代,你是誰,幹什麼的!”
出人意料地,這個問題竟然讓他感到釋然。他總算不必躲躲藏藏,總算不必裝聾扮啞,過去的一切在今日都結束了。他摘下破舊的棉帽,戴上金絲眼鏡,回答:“第九兵團司令官,廖耀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