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工作告一段落之後,兩人各自找了張椅子坐着歇氣。阮靜秋仔細瞧着對面的小姑娘,又往窗外望一望,确認附近沒人之後,從身上摸出了一把鈔票和幾塊大洋塞給她。
小雅詫異地問:“小秋姐,你這是幹什麼?”
阮靜秋低聲道:“别問,隻聽我說。徐州守不住了,幾個兵團連同滿城的人加在一起有一二十萬,跑也跑不到哪裡去。你拿上這些錢,暫時先待在城裡,等仗打完了,自己找個糊口的營生就是,唯獨不要跟着我們走。”
小雅很不解:“大家都走了,為什麼不要我和你們一起?”
阮靜秋伸手指向窗外:“别說數九寒冬,就算趕在糧食豐收的季節,這一路的收成也填不飽二十萬人的肚子。仗打不赢可以逃,人要是沒飯吃,隻怕就要變成惡鬼。我留了半個月的幹糧給你,連同這些錢,應該能撐到徐州解放。”
小雅更不解了:“小秋姐,你把我說糊塗了。廣播裡之前不是說,那些敵人無惡不作,動辄就要審訊判刑、砍頭槍斃嗎?徐州要是被他們占領了,我們還能活嗎?”
阮靜秋搖頭道:“那些都是假的。街上那麼多人信了報紙上的鬼話,才會跟他們一起往外逃,他們很快就要後悔了。相信我,你留在徐州,等到解放以後,你一定會過上比以前更好的日子。”語罷忽然想起什麼,補充道:“隻有一點需要記清楚。無論誰問你的家人和出身,都必須咬定是農民不可,絕不能提及你父親在新六軍做倉庫管理員的事情。假如誰認出你曾經在軍醫處待過,你就說是逃難路上生病,被我帶回來照料了一陣。除此之外,你和我沒有其他交情,更沒有當過兵。記住沒有?”
小雅點點頭,又搖搖頭,伸臂抓住了她,一連串地問道:“小秋姐,你為什麼和我說這些?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你為什麼不一起留在徐州呢?”
阮靜秋苦笑:“非要說什麼緣由的話,是因為我有心而無力。我不能和你一同留在徐州,是因為這一路上還有人需要我。我這人腦袋有毛病,到了這種時候,反倒總舍不下他們,隻有硬着頭皮和他們一起往火坑裡跳。”又打趣道:“若我有命活着回來,沒準那時候就該請你賞我一碗飯吃啦。”
小雅還要問什麼,外頭忽然傳來幾個護士的喊聲:“消息來了、消息來了!”
阮靜秋探頭瞧了瞧,軍醫處常用的那輛救護車一如往常停在角落裡,司機的關系早已打通,正在車旁等着她搬運行李。她向對方擡手示意,又轉向小雅,最後提醒道:“記着我的話,找個地方躲好了,千萬别跟着走!”
南京會議的内容沒有出乎杜聿明的意料,他明面上贊同郭汝瑰經由東南方向撤退的策略,實際定下了由西南撤出徐州的方案。盡管返程前他一再強調保密的重要性,但當天消息就傳到了徐州,于是整座城市鬧翻了天,連總司令劉峙撤回蚌埠的專車也被擋在了半道上。部隊也好不到哪裡去,他明明和三位兵團司令提前商讨了撤退方案,二十八号晚上又開會重申幾點細節,理當細緻周密、萬無一失,執行時還是成了一團亂麻。先是負責掩護及部分佯攻的十三、十六兵團動作遲緩,攻又不攻,守又不堅守,還比預定時間提早撤出了陣地;又是各工兵部隊拆電線時亂拆一氣,使得指揮部與各兵團暫時失去聯絡;到了預定撤退的三十日,更是出現大隊人馬及車輛在公路、鐵路混作一團的最糟狀況,各兵團行進可謂是舉步維艱,而華野的先頭部隊已經追來,那些未及時撤走的便被‘踩了尾巴’。
人和、地利均已經失去,天時也不再垂憐他們。從開始撤退的那一日起,徐州周邊的天上就飄起了雪花,到十二月一日、十二月二日的時候,道路受連日的積雪及融雪影響,已經變得泥濘難行。軍醫處的救護車裝滿了藥品,在這樣的道路上比牛車還慢,一早就被前進指揮部的車隊甩在了後頭。護士們叽叽喳喳地在車上抱怨糟糕的天氣和擁擠的道路,不時還要鏟雪、推車,人人一臉狼狽、苦不堪言。阮靜秋身上也同樣沾滿了雪水和泥水,她随颠簸的車子而搖晃着,從前擋風玻璃中注視着途經的行人。這裡面有衣着單薄的學生、精緻考究的富太太、斯文清瘦的中年人,還有不少顫顫巍巍的老者,他們人人凍得鼻尖、臉頰泛紅,人人像具行屍走肉。她看着這些三三兩兩或坐或站蜷縮一團的人影,又看看天上紛紛揚揚的雪花,腦袋裡忍不住想,假如現在有架飛機從上空飛過,看到的會是什麼景象?也許飛行員會感到詫異,奇怪這大冬天的雪地裡怎麼一夜之間忽然長出了稀稀疏疏、形色各異的“麥苗”。可老天不會再為這片土地降下任何奇迹,麥苗更無法在寒冬悄然生長,隻有人要停駐在這皚皚的白雪當中,要困死在這片茫茫的雪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