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邱清泉坐在吉普車裡,沒有一刻不在怒罵——杜聿明的方案自然是缜密細緻的,若從一開始就嚴格執行,主力部隊早已順利脫身,哪會像現在這樣半口氣也不敢喘,活像兔子似的被人攆着逃竄?歸根結底,是執行方案的人出了問題,十三兵團和十六兵團還沒遇敵就腳底抹油,掩護、防守哪個也不願意做,人人至多不過裝模作樣地拉兩下槍栓,到頭來卻明裡暗裡說二兵團和杜聿明的壞話,顯得倒像是他邱某人受了偏寵,所以心安理得地龜縮不前了!
撤退路上通訊不暢,二十八日晚間散會以後,他直到十二月一日才重新和杜聿明取得聯絡,孫元良和李彌還消息全無。杜聿明一再強調,不能對他們機械化兵團的移動速度太過樂觀,必須連夜繼續撤退,但到了十二月二号,非但士兵及各級軍官抱怨着走不動了,一路跟他們一同撤出徐州的機關單位、随軍家屬及學生們也累的累倒病的病倒,人員徹底陷入零散和混亂狀态。
按原定計劃,這天十三兵團和十六兵團将抵達洪河集、袁圩一帶,杜聿明的指揮部随第五軍設于西南方向王河河畔的孟集,邱清泉的第二兵團司令部則随七十二軍設于孟集以東不遠的李石林。七十二軍軍長餘錦源一再地向他請求暫停撤退整理部隊,他在附近看了一圈,哪裡都能看得到人,可哪個人看起來都不像個能打仗的兵,閑雜人員和作戰部隊混成一團,搶補給、鬧口角的争端更不鮮見。二兵團在他治下尚數軍紀較為嚴格的一支部隊,現在尚且混亂如此,其餘兩個兵團的狀況更加不言而喻,再跑下去,也許他們還沒有擺脫追兵,許多人就要做逃兵了。他快速地把所見所聞編成電報發往孟集的指揮部,随後又補充了自己的建議和可行方案,但連續兩封電報卻都沒有回音。他原本就煩躁、惱怒和焦慮交織,這時更是一刻也坐不住,索性暫且把整頓部隊的工作交給李漢萍和餘錦源,自己先行坐車到指揮部去找杜聿明。
五軍的狀況比七十二軍隻稍好一些,軍長熊笑三也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說“無論如何要勸杜主任停一停了”。指揮部暫時設在一間破屋裡頭,土堆的院牆四面透風,士兵們跑不動,走着把東西搬出搬進。參謀長舒适存在院裡披着棉襖抽煙,又很怕冷似的,交替着把兩隻手往衣兜裡揣。邱清泉從吉普車上跳下,一陣風似的沖進院裡,遠遠就問:“杜主任到了沒有?”
舒适存說:“他先出發,早就該到了的,怕是車輪子又陷到地裡了。”
他話音方落,就有引擎聲傳來,竟是軍醫處的救護車先一步開進了院裡。阮靜秋第一個從車上下來,望見邱清泉在院中面色陰沉,又不見杜聿明的身影,立刻明白過來:“我去接他。”
“等等,”邱清泉叫住她,伸手指向自己的吉普車,“坐我的車走。路上若有什麼狀況,務必要差人來報個信。”
阮靜秋應一聲,又将清點藥品的事向随行的護士們囑托了幾句,而後便很利索地跳上汽車原路返回。說是原路,但這片土地上此時壓根沒有确實的“路”可言,哪裡都有抛錨的汽車、哪裡都有東倒西歪的人影,且他們逆着人潮行進,每一裡于是都走得舉步維艱。如此開出去一個多鐘頭,吉普車輪不幸也陷進了泥坑,阮靜秋無語望天,隻好從車上跳下,一步一步地踩進滿地的雪和泥裡。
在這樣混亂的人山人海中,找兩個穿軍裝的人雖然不至于無計可施,但也絕非輕而易舉。後世演繹的墨綠将校呢并不足以抵抗冬日的嚴寒,因此大夥兒在這個季節的裝束和老百姓們其實相差不離,都是灰乎乎的棉衣棉褲各一件。她正在這片灰綠、灰黑、灰藍的海洋裡左顧右盼,遠處忽然傳來喊聲:“阮處長!”
阮靜秋循聲望去,竟是尹副官在向她揮手。他個頭很高,在人群中俯視衆生,且眼力不錯,隔着老遠便在人群中瞧見了她。她深一腳淺一腳地穿越到人群的另一邊去,果然見他正攙扶着杜聿明在路旁,兩個人和她一樣,都是一身的狼狽相。
“怎麼回事?”她連忙也攙起他的另一邊手臂,“邱司令在指揮部急得冒火,隻差要空軍派飛機來找人了。”
尹副官埋怨道:“路上全是人,根本走不成,天上又下大雪,車子開一陣,就得下來步行走一陣。長官的腰病本來就重了,說叫個擔架或醫生來,又不知你們軍醫處跑去了哪裡!”
杜聿明立刻打斷:“什麼時候了,要你說這些?”
阮靜秋沒法反駁尹副官的埋怨,盡管她根本也不可能在這樣混亂的狀況中時刻留意他的動向。她沉默了片刻,說:“邱司令要我帶了車子過來。尹副官,你個子高,還請留意着點。要是看到了二兵團的車子,那多半就是了。”
可在與吉普車會合之前,他們還是隻能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田壟土路間穿插。杜聿明幾乎沒有說什麼話,但明顯強忍着不适,阮靜秋攙扶着他,能感到那隻手臂不時輕微地顫抖。三人又走出一大截路,他忽然說:“幫我一個忙。”
阮靜秋愣了一下,才發覺他是在對自己說話。她連忙應聲:“是。長官隻管吩咐,我一定照辦。”
杜聿明笑一笑,接着說:“眼下隻有你清楚我的狀況。我本不該要求一位醫生說假話,可若是将我的病情說出去,隻怕會引發更大的混亂。雨庵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萬一他不當心說漏了嘴,隻有靠你來為我圓場。”
阮靜秋忙說:“我明白的。若是有人問起,我一律按上次的說辭打發了他們。”
杜聿明歎口氣,低聲道:“難為你了。”
這幾句話說完沒多久,阮靜秋忽然瞧見不遠處路邊有兩個頗熟悉的人影。越靠近些,她越瞪大了眼,要不是确認自己的眼睛沒出毛病,她實在不敢相信小雅竟會出現在這裡。一群人又上前了幾步,這時她身旁站着的一名軍官回過頭來,也同樣露出吃驚的表情——竟然是陳參謀。
陳參謀方才似乎正和小雅說什麼話,看見這一行人過來,連忙筆直地向杜聿明敬了個禮。小雅也站起身,瞧見阮靜秋瞪着她的眼裡要冒火似的,連忙又躲到陳參謀身後去,怯怯地喚了聲:“小秋姐。”
杜聿明還了禮,扭頭問阮靜秋:“你們認識?”
阮靜秋氣得握緊拳頭,心想戲文裡所唱的“聞言怒發三千丈,太陽頭上冒火光”也不過如此了。她隻覺耳朵裡嗡嗡直叫,要不是因為杜聿明在場,不便和小雅多說,這滿腔的怒火甚至有可能驅使她動手打這糊塗的姑娘一個耳光。她從牙縫裡擠出一句:“……熟人。”
陳參謀迷惑地看着她的表情,連忙出言解釋道:“我和幾位機關人員最後一批從徐州出來,正好和這位姑娘遇上。她說來找軍醫處的阮處長,我就一并捎上她坐車到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