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舊日的戰場與部隊以後,将軍們大多都有類似的迷茫。許多人直到去了功德林也仍在思考自己還能做什麼、自己活着仍有什麼意義;廖耀湘幸運地在卸甲的第三個年頭就找到了其中一個答案,但這也讓他比别人更早面臨期望與現實之間巨大的落差與痛苦。這天晚上,照例是阮靜秋打了飯送到他宿舍,他食不知味地三兩口将飯菜咽下肚,而後又伏在桌前勾勾畫畫,一張紙正着反着畫滿坦克裝甲車的圖樣,沒過多會兒又被擦去重來。稍後她回宿舍取了幾件換洗衣裳,回來時夜已經很深了,隔壁那位鄰居一如既往地鼾聲如雷,廖耀湘終于也暫時停了筆,半身俯在桌上,一隻手撐在額前。她遠遠喚了聲“建楚”,他“嗯”一聲,仍坐着沒有動,過了片刻才說:“小秋,勞你……扶我一把。我這會兒暈得難受,坐不起來。”
阮靜秋連忙上前,一左一右握緊了他的肩頭,好容易才将他支撐起來。廖耀湘一點力氣也使不上,身體重心全倚靠着她,腦袋挨在她的肩膀。她先安頓他在床上躺下,又翻出血壓計纏在他手臂上,水銀柱指示的數字雖還不到必須打針吃藥的地步,可顯然也稱不上完全正常。她搖着頭,忍不住埋怨道:“你再這樣廢寝忘食地熬下去,恐怕文章還沒有寫成,自己的身體就要垮了。無論如何,你得好好休息幾天,我明早就找院長請假去。”
廖耀湘聽見“請假”,立刻拉住了她的手。他勉強睜開一隻眼睛看她,樣子分明還很難受,但使勁對她搖了搖頭,說道:“我是個軍人,卻不能為抗美援朝作出一點貢獻。假如連課也不上,我不就成一個廢人了嗎?”
阮靜秋看得出他很難過,他既怕自己對于新生的國家沒有了用處,又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做些什麼。她想了想,握住他的手勸慰道:“論起一個人對一個國家的用處和貢獻,并不見得就一定要是出謀劃策、上陣殺敵。前線的戰士不懼犧牲、後方的工人各司其職,商人出錢、百姓出力,農民耕種、醫生治病……在我看來,這都是不可或缺的貢獻。你到軍事學院任教以後,已經把許多軍事知識和理論教給了學員們,他們或是用這些知識上陣殺敵,或是以此訓練自己的部隊。由此說來,你雖然沒有親自上陣,卻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呢。”
廖耀湘側頭凝視着她,目光中柔情萬千。“我看,你越發像個能言善道的‘軍師’了。”他微笑道,“我知道,近些日子,你為了我花了很多心思、費了許多工夫。我反倒隻顧忙着手頭的工作,實在是委屈你。”
阮靜秋也笑道:“我們之間實在沒有精打細算的必要,更談不上委不委屈。”她說着,索性也躺下來,和他肩并肩地靠在一起。“非要說的話,我隻盼着你别為難自己。”她接着歎道,“我這個人之所以看起來總沒心沒肺,究其根本是不想和自己過不去。人活在世上,本就沒有多少事能如意,要是樁樁件件都心有不甘,日子得多麼難過呀。”
廖耀湘認真聽着她的話,輕輕“嗯”了一聲。
她翻個身,伸臂摟住了他。四目相對間,她也很認真地說:“湘哥,我真心實意盼着你能過得快活。不必是為了什麼人,也不需要證明什麼,萬事随心,這樣就很好很好了。”
廖耀湘眸光微動,仍笑着望她道:“你叫我什麼?”
阮靜秋愣一下,耳朵根往臉頰眼看已紅了起來。先前和楚青聊私房話的時候,曾聽她悄悄提及,她一向都以“粟郎”開頭給丈夫寫信。依葫蘆畫瓢的叫法她實在說不出口,近來也沒顧上再想還有什麼更适宜的愛稱,哪知道剛才說着真心話,就自然而然地叫出了口。一遇上這類讓她不好意思的狀況,她就習慣性地往被窩裡縮,邊縮邊嘟哝道:“随口叫的。你不喜歡,我就不叫了。”
廖耀湘将她從被窩裡刨出來:“不,我很喜歡。”語罷伸臂攬緊了她,動情地親吻上去。
久違的片刻親近與溫存後,兩個人睡意熏然地摟在一起。阮靜秋閉着眼睛,在他耳旁悄聲說:“關于寫美軍的那篇文章,我有一點主意,不知道能不能行。”
廖耀湘已然要睡着了,朦胧地應了一聲,後頭她說了什麼,他就沒能再聽進去。轉天清早,他醒得遲一些,她則已經上班去了,包子稀飯小菜齊整地碼在飯盒裡,旁邊留了一張字條,叮囑他務必吃了早餐再去上課。其餘草稿也被她一應收拾整齊,他随手翻動了一下,看見最上幾頁大綱及稿件均是她嶄新的筆迹,總體旨在強調美軍士兵的思想與舊軍隊的不同。她認為,在生活環境、經濟條件和國家體制完全不同的情況下,志願軍似乎不應當将美軍士兵視為可以被“解放”的對象,而對這方面的思想工作産生過于樂觀的估計。他們恐怕不能夠寄希望于美國士兵能在這場戰争中認識到自己是侵略者、反人民的一方,從而主動奮起反抗。仍圍繞着三八線所進行的拉鋸戰與談判,本質上仍是實力的較量,在思想武器收效有限的情況下,下一階段的戰争應重點關注于如何使美國人長期性地“入不敷出”,以迫使他們帶着真正的誠意回到談判桌上。
但這又将回到最初的問題——如何在我方火力及後勤均十分有限的情況下,盡可能減少傷亡并增加敵軍的傷亡?
廖耀湘望着對面的地圖出神。他不能立刻為此找到答案,但他想,答案已經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