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靜秋趁機把他拉到一旁。滕骥仍咧嘴笑着,含着滿嘴鮮紅與他擦肩而過,他清楚地看見他用口型無聲地說:“孬種”。
這一番風波之後再測心電圖及血壓,結果自然好看不到哪裡去。小姚護士來叫阮靜秋去樓上幫忙,她糾結萬分,臨走前隻能托一旁的邱維達看住了他,千萬不能讓他再胡來。邱維達比廖耀湘小一歲,但黃埔資曆高他兩期,倆人履曆也相仿,都曾參與南京保衛戰及雪峰山戰役。不過他一直在七十四軍,歸屬于王耀武的麾下,直到孟良崮一戰後才接任軍長,此前和廖耀湘并不太熟,兩人是到了軍事學院一同擔任教官後才略有了些交情。他剛才在旁将這番劍拔弩張的狀況瞧得分明,但礙于種種顧慮,沒有輕易出手阻擋。見阮靜秋匆忙上樓去了,他問坐在一旁的廖耀湘道:“廖兄,你和那人有什麼仇怨?”
廖耀湘環顧左右,衆人或明或暗,都正悄悄關注兩人的談話。這其中還有些人是土木系陳誠的老部下,大概認出了滕骥的身份,瞥見他的目光,便十分心虛地縮回了腦袋。廖耀湘不在乎他們對此的看法,坦言道:“四七年的時候,陳誠在東北安插了許多心腹密探,動辄抓人審問并嚴刑拷打,屈打成招者比比皆是。我有一位部下無辜受害,她原本是個極出色的醫生,雙手卻因此落下殘疾,甚至——”他說到此處,痛苦地壓低了聲音,“甚至不能生育了。當時的慘狀是我親眼所見,隻差半日工夫,她就要被活活折磨死在地牢裡。”他又咬牙切齒地:“那家夥即是時任保密局沈陽站站長。他為做陳誠的馬前卒,羅織罪名、殘害同僚,死有餘辜!”
邱維達是聰明人,聽了這番解釋,又結合方才的狀況,立刻就猜出他話中無辜受害的部下極有可能就是那位拼命拉住他的阮醫生。他想,他親眼見一位姑娘受此酷刑,且這位姑娘顯然與他關系匪淺,這份仇怨記到今日也算人之常情。于是他拍拍他,勸解道:“他如今已被逮捕歸案了,自有法官審理他的罪行。你老兄還是冷靜一點好!揍他一頓隻能解一時之氣,萬一為此進了号房,你可要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廖耀湘也希望自己能冷靜些——可他的自制力沒法讓他心平氣和地看着仇人安然經過而無動于衷。他近來常想起那天的所見所感,甚至不止一次地後悔他當時隻将兩個特務喽啰暴打了一通,卻沒有一槍打穿這位始作俑者的頭顱。他又能理解阮靜秋與邱維達的勸解都有其道理,在這痛苦的兩難與拉扯中,他隻好去洗手間尋求冷水的協助,腦袋湊在水龍頭底下,盼着冰涼的自來水能澆滅他滿心的怒火。
片刻過後,他關閉水龍頭,草草擦拭了臉上的水珠,并将眼鏡戴上。一個人影這時忽然出現在他身後,他透過鏡子清楚地看見了對方臉上的笑容,瞳孔驟然緊縮。
“好久不見啊,廖長官。”滕骥說。
阮靜秋協助小姚在樓上奔波了一陣,将幾份情況嚴重的病曆一一抄錄、對接,日後她們不但要将這些内容在醫務室登記歸案,還得按規定上報到院長辦公室,由首長們開會決定這些教官日後的工作和治療怎樣安排和平衡。她在完成重要的任務時一向心無旁骛,待這幾件病曆都已差不多記錄完畢,兩人從診室離開後,她才對小姚說起方才樓下的那一番風波,并問她:“梁主任說的特務,是不是那個人?”
小姚回答:“我聽着很有可能。小王和我說過,南京城裡的這夥特務狡猾得很,每次都是剛查到些動靜,待到要抓人的時候就被他們逃掉了。”
阮靜秋還有些疑惑:“我看那人的樣子有些怪,滿頭滿臉都是傷,嘴裡都是血,連牙也掉了好幾顆。照理說,咱們的同志抓人,一向不會下這樣的狠手呀。”
小姚說:“小秋姐,你怎麼糊塗了?他那些傷未必是被人打的。這些特務最擅長用酷刑折磨人,自然也以為自己被抓之後要受到同樣的折磨。依我看,他巴不得找個地方一頭撞死,早點兒一了百了呢!”
阮靜秋驟然明白過來滕骥那詭異的笑容的含義——他是故意要激怒廖耀湘,為了不遭受所謂的“審問”,他甯可被他打死在這裡。樓下此時傳來了一陣混亂的響動,她隻覺腦袋裡“嗡”一聲,意識到自己察覺得太晚,最壞的狀況恐怕還是發生了。她飛也似地奔下樓,果然見衆人正亂作一團,拉扯着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影。她急忙叫了一聲:“住手!”
人群之中,廖耀湘正将滕骥死死摁在地上。這位前特務頭子此刻滿臉是血,但仍然嚣張狂妄地吼道:“來呀!打啊!不打你就是孬種!”
廖耀湘高高揮起的拳頭因阮靜秋的喊聲而短暫停頓了一瞬,随即堅決地落下,重重揍在滕骥的臉上。血從他的鼻腔和眼眶高高地噴濺出來,甚至染紅了廖耀湘的眼鏡片和鏡框。衆人眼見滕骥歪着腦袋,似乎沒了聲息,一時間都靜止了,沒人再敢拉扯此刻修羅似的這位行兇者,更沒人再敢多說一字半句。
人群之外,阮靜秋踉跄一步,癱倒在地。
完了。那一刻,她心中隻有這一個念頭——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