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林的管理員們樂意為戰犯們的生活增光添彩,卻并不打算當高牆内的“山大王”。他們鼓勵戰犯們自行成立“學習委員會”,選舉學習委員、生活委員、衛生委員等總的負責人,再将全體戰犯分為十三個小組,每組内十餘名學員不等,組内成員再選出各組的學習組長、生活組長和衛生組長,統一向學委會報告。文強驕傲地表示這種管理機制來自于他的建議,在功德林建立初期,他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監獄管理者,曾受邀撰寫過一篇很長的文章,其中重點強調了“犯人自治”的必要性。
與此同時,胡同裡那些空置的房間陸續向他們開放了,根據每人的特長及興趣愛好,他們可選擇加入縫紉、木工、理發等勞動小組,在身體允許的情況下,還可以身兼數職、能者多勞,如鄭庭笈兼管澡堂、周振強負責分煤、邱行湘每日挑飯分飯。除醫務處的必要工作以外,阮靜秋開始成為八條胡同内的常客,以一種超乎尋常的勁頭和熱情加入了這場你追我趕的學習競賽。人們很快習慣了這位神出鬼沒的旁聽者,若是在辯論會的最後排瞧見了一個始終沉默不語、卻低着頭猛記筆記的姑娘,就知道準是阮醫生又來學習了。她的勁頭和熱情不止于此;勞動小組成立的第二天一早,她就敲開了木工組的大門。
木工組負責人邱行湘驚奇地看着這位訪客——他大略聽說過這位阮醫生曾在第五軍效力,于是理所當然地以為何應欽系出身的人沒可能樂意和陳誠集團的骨幹成員們扯上關聯。阮靜秋站在門口扭扭捏捏,尴尬地躊躇了好半晌,終于将口袋裡的一張稿紙交給他,上頭鬼畫符一般繪制着一對長腳蘿蔔似的物體。
邱行湘對此更困惑了。阮靜秋窘得臉通紅,她知道自己在繪畫方面毫無天賦,能畫出一雙腿一雙腳的輪廓全是當年巴黎醫專所授的解剖學課程的功勞。她指着那張草稿向他解釋:“我想給楊光钰做一對假肢。”
邱行湘恍然大悟。一九四七年十月,第三軍在清風店戰役中全軍覆沒,軍長羅曆戎被俘虜,副軍長楊光钰則在逃跑途中被民兵打斷了雙腿。他自認是個廢人,情緒十分悲觀,管理所又顧念他的身體,極少要求他參與集體活動,越發讓他覺得自己毫無用處。入住功德林以後,他的生活起居幾乎由邱行湘完全承包,但凡需要下床,都由他背着進出,人們常看見他倆連體嬰似的身影。近期,徐遠舉搬到了他隔壁床住,看他身兼數職,時常忙得腳不沾地,于是主動分擔了這一項工作,協助他一同照料楊光钰的生活起居。他自己也是個老結核病人,雖然嘴上不肯叫苦喊累,但成日要将人背進背出,确實是很大的負擔。邱行湘不由猛拍大腿道:“對哇,我怎麼沒想到呢!”
他将稿紙翻一個面,開始唰唰地繪制标準的假肢圖樣。阮靜秋如此提議的初衷,是某日她經過布告欄時曾看到一幅頗為心酸的圖景:當日,學習委員會公開了經由衆人無記名投票選出的委員名單,各小組長的名單也一并貼在了布告欄裡。人們圍在布告欄前,對名單中的人選議論紛紛,楊光钰也撐着一副雙拐,搖搖晃晃地從胡同裡出來,腦袋轉向這邊又轉向那邊,像是在名單上搜索着自己。不知誰一不小心将他撞倒了,他站不起來,隻得用兩條斷腿和一雙手掌撐着地,近乎連滾帶爬地擠進人群。這樣拖拽極容易對他的殘肢造成更嚴重的損傷,阮靜秋見狀,急忙從人群中将他救出來,并到醫務室為他做了詳細的檢查。她和對方并不熟悉,此前甚至連名字也沒有聽說過,但看着一個殘疾人這樣艱難度日又意志消沉,她心裡确實很不是滋味,于是想到為他做一副假肢,好讓他能自主行走,由此振作精神。她邊瞧着邱行湘繪圖,邊補充道:“張家口那裡有一間假肢工廠,隻是要等他們派人來檢查後回去才能生産,之後還需要試戴、調整,加起來少說得幾個月才能完成。我因此想,要是能用手頭有的一些材料先做一對用于過渡,他就能和大家一同學習、一同外出活動了,對他的進步很有幫助,也能為你和徐遠舉減輕一些負擔。”
邱行湘頻頻點頭,連聲說她想得仔細。他三兩下畫好了一幅草稿,随即又看着圖樣犯了難,覺得畫圖容易,制作卻是件很大的難題。他用鉛筆撓了撓額角,有些發愁:“他的情況恐怕沒有這樣容易。若是隻缺了一條胳膊或一條腿,裝上假肢大概是于生活無礙的,但要是兩條腿都裝上假肢,就必須考慮到材料的穩固性和靈活性,并不是将一塊木頭雕個樣子就行。我曾聽說過北京有個‘萬順’作坊專門生産這樣的假肢,使用鋁片、皮革作為主要材料,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阮靜秋問:“哪個‘萬順’?”
邱行湘便将作坊名字寫下來交給她。阮靜秋借輪班休息時外出打聽,甚至向此時在水利部工作的鄭洞國和黃翔打去電話,頗費了一番工夫才了解到,當年這些小作坊所生産的假肢,大部分隻能用作權貴富人的裝飾品,皮革外觀看上去貌似十分華貴,但靈活性有限,支撐力也一般,解放後便被部隊自己的假肢工廠取代了。她又拿着草稿去向張主任取經,他以一位老外科醫生的經驗告訴她,以現在的技術水平和楊光钰本人的身體狀況來講,就算裝上一對假肢,對他來說也沒有太大差别,他很難單憑假肢與拐杖就恢複到能夠自主行走的狀态。他提出建議:“不如做個輪椅!”
這回輪到阮靜秋猛拍大腿。邱行湘對這個建議十分贊同,他說做輪椅也算是木匠的一件老本行,由他包辦,連額外購置的錢都省了。阮靜秋秉着幫人幫到底的原則,熱心腸地跑去木工組幫忙,先是跟他學畫圖,又一一分解、辨認所需的零部件,然後篩選木料、測量、切割、拼裝,每一項工序都從頭跟到尾。考慮到木頭輪椅比較堅硬,坐久了容易酸痛,她又想到要給扶手裝上包邊,靠背和座椅再加裝靠墊,這回找到了縫紉組幫忙。
杜聿明早就注意到她近來常光顧隔壁的木工作坊,見是要為楊光钰做輪椅,他二話不說就接下了這件任務。與木匠活相比,阮靜秋對縫紉機的上手速度要快得多,他略微指導一番後,她已經有模有樣地學會了簡單的走線和鎖邊技巧。沈醉也作為縫紉組一員參加了他們的工作,他在旁看着她流暢地踩着踏闆、針線靈活地在布料上穿梭,真心實意地評價道:“從今日起,阮醫生就是縫紉組的正式成員了!”
胡同的另外一側,廖耀湘滿頭霧水地注視着她忙碌的身影。礙于他糟糕的視力,縫紉機上的針頭極有可能刺破他的手指,木工房裡的鋸子到他手裡更是巨大的安全隐患,當年轄下無數坦克戰車的機械化部隊指揮官到了功德林已沒了用武之地,除非他想去和黃維一起研究他異想天開的永動機。他沒有阮靜秋那樣的覺悟能忍受和一位執拗的土木系核心人物一同工作,于是不得不放棄加入手藝人的隊伍,而專攻理論學習,擔任了管理所牆報“新生園地”的專欄編輯,大部分時間負責接收同學們的稿件并輪流刊登,偶爾用一支筆杆子和他昔日的部下們厮殺幾個回合。在大多數時間裡,他們倆沒有什麼機會獨處,畢竟胡同的正上方有着那座縱覽一切的八角樓,以及随時值守在那裡的幾名哨兵。不過,上次在“多米諾骨牌”事件慘遭墊底,倒使得他因禍得福,可以常常去醫務室做理療,并趁機和心上人見一面、說幾句悄悄話。他背上的舊傷是早年車禍骨裂所緻,在佳木斯天寒地凍地煎熬了幾年,又總要端坐着學習讀報,本就有轉成慢性風濕的趨勢,跌了那一跤之後,情況反複得更加頻繁,最嚴重的時候已到僵痛得起不了身的地步。阮靜秋将各種中醫療法在他身上試了一遍,最後發現配合藥酒推拿效果最佳,也樂意有個由頭能和他獨處,索性包攬了他近來的所有治療。以往他們都是在上午學習結束到午飯前的時間碰面,但近來她似乎越發繁忙,他這日去醫務室時,護士們說她已在木工組那裡待了一個上午,這時還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