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發出一串驚呼,剛坐上輪椅的楊光钰差點兒直接連人帶椅撲倒在地。沒人敢在這樣的情境下去扶抱一位女同志,隻幸好有人出手輕輕接了她一下,沒讓她的腦袋直接砸在地上。廖耀湘遠遠走過來,正好看見她倒下去,頓覺渾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沖到了頭頂。人在這樣的時候哪有多少理智可言,就在他要擠進人群的前一秒,一隻手掌以無比堅決的力道握住了他的手臂,制止了他即将邁出的腳步。
他震驚地回頭看去,是杜聿明站在那裡。他帶着了然又複雜的神色,緩慢地向他搖搖頭。廖耀湘不解其意,又使勁掙動兩下,那隻手掌于是抓握得更緊了,他從沒發現在形銷骨立地大病一場之後,他的老長官竟還能有這樣大的力氣。杜聿明走近了一步,對他耳語:“聽我的,除非你想害死她。”
直沖頭頂的熱血就此被一盆冷水澆滅,廖耀湘僵在原地,再不敢貿然動作,隻有用雙眼越過那些層層疊疊的藍黑棉衣,在人與人的縫隙中焦灼地搜羅阮靜秋的身影。她躺在地上,似乎并沒有暈倒太久,在人們高一聲低一聲的詢問之中,偶爾有她微弱的說話聲傳來,安慰大家不是要緊的毛病,讓他們不要着急。八角樓裡的管理員和衛兵們聞聲趕來,一個年輕的小戰士将她背在背上,風一般地向醫務室跑去。廖耀湘的目光緊随着她的動向,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動了半寸,想起杜聿明方才的叮囑,又悻悻地停在了原地。
一群人跟着管理員和戰士們趕去醫務室,另一群人瞧夠了熱鬧,各自回到自己的宿舍,留下他們兩個最牽腸挂肚的人面面相觑。風頭已經過去,杜聿明總算可以暫時松開手,廖耀湘看也不看他,大步走向水房。杜聿明無奈地喚一聲:“建楚!”連忙跟了上去。
如果他曾聽過阮靜秋那番“五軍是個古怪的磁鐵”的比喻,應當會在此時深表贊同。他們幾人作戰風格迥異,脾氣性情也并不相同,卻總能在一些關鍵的事上發覺彼此的相通之處;比如,廖耀湘此刻的神态與反應幾乎讓他看到了昔日邱清泉的身影。他腿腳不便,隻能一瘸一拐地追到水房,見他正把腦袋湊在水龍頭下嘩嘩地沖着冷水。北京的冬日還沒有完全過去,這樣任性對身體毫無益處,他本着一種年長者和老上級的責任感,上前幾步關閉了龍頭。
廖耀湘猛地直起身,冷水沿他的臉流了下來。“我已按你說的辦了,”他壓抑着聲音說道,“你還跟着我做什麼!”
杜聿明歎一口氣,向他遞去一塊幹淨的手帕。他沒準備回答,因為他知道廖耀湘隻是需要借這句問話宣洩一點兒無處釋放的擔憂和焦慮,并不期待他回答什麼。他用那塊手帕胡亂地擦拭着臉上和頭上的水珠,他則雙手抱臂,用後背倚靠着水池的邊沿。“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問。
廖耀湘頓了頓,手帕遮擋住了他的表情。“五一年,”他答道,“……在南京。”他旋即放下手帕,反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杜聿明含蓄地笑一笑——他難得有所隐瞞,并不太想誠實地告訴他邱清泉早在一九四八年初就看破了他的心事。他隻是說:“我尚且能看出你們的不尋常,更不要說功德林裡還有那麼多雙眼睛。若我剛才不拉着你、任由你撲上去抱她,你們的事今日就要‘大白于天下’。在這個地方、這個情況下,你們的事一旦捅破了,她将面臨什麼,你仔細想過沒有?”
廖耀湘不說話了,痛苦地将一雙手掌撐在水管上。“怎麼會到這個地步?”他喃喃自語似的說,“我原以為能見到她就很知足,結果見了她,卻要躲着她、裝作不認識她。她就倒在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可我甚至都不能去扶住她!這是什麼樣的滋味,這日子得怎麼熬!”
杜聿明按住他的肩膀。他勸解道:“依我看,這件事她比你想得明白。要是她也隻盯着你一個人看,隻盼着早日跟你雙宿雙飛,她就不會費心勞神為楊光钰做這副輪椅。建楚,你一向是個聰明人,往後的日子怎麼過,你心裡早就有了主張。到了那時,也許你會發現,每一天能做的事有千千萬萬,唯獨沒有時間留給痛苦。”
邱行湘這時終于挑回了鐵桶,在胡同裡吆喝着各組派人過來打飯。杜聿明拉住他:“走吧。冷水澆夠了、話也說盡了,你現在再去看她,總不至于要露餡了罷?”
在阮靜秋的記憶裡,上一回因為低血糖暈倒還是遙遠的、現代發生的事情。她在大學裡的成績中等,與有限的保研名額擦肩而過,隻能和千軍萬馬一同踏上考研的賽道,以頭懸梁錐刺股的勁頭每日奔波在宿舍和圖書館之間。偏偏就在考試當天,她在地鐵上犯了低血糖,起先是覺得暈眩欲嘔,可人剛站起身,腦袋就斷了片,再睜眼已仰面躺在了地鐵車廂裡。好心的乘客和站務人員們急忙送她去醫院,她因此錯過了這一門考試,最終隻得申請了國外一個平平無奇的學校去深造。這回暈倒的情況與上次差不太多,也是腦袋忽然斷片,倒下不多久就醒了過來。護士們給她挂上葡萄糖點滴,張主任則在病床旁走來走去,一刻不停地數落她為了制作輪椅而忽略吃早餐的粗心大意。暈倒的那片刻工夫,她出了一身冷汗,貼身的衣裳此時還潮着,張主任的數落讓她幾乎又要冒出一身汗水。
廖耀湘恰到好處地打斷他的數落,以一陣規律的敲門聲宣示他的光臨。在阮靜秋看來,此刻的他仿佛有聖光環繞,說是仙神下凡、救民水火也毫不為過。經過杜聿明的一番勸說,他此時已冷靜了許多,看見阮靜秋臉色還好,也總算放下心來。他手中捧着一隻飯盒,關切地問道:“大夥都很關心阮醫生的情況,托我打了一份飯菜送來。她要不要緊?”
張主任說:“不要緊,隻是因為昨晚熬夜工作,早晨又沒有吃飯,引起了低血糖。挂上葡萄糖水後很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