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接着說道:“國共兩黨的要人都送來了挽聯、挽詩。其中許多我已經記不清了,唯獨有一首五言絕句記得很清楚。”
阮靜秋同樣記得這首詩,于是恰到好處地念起頭一句:“‘外侮需人禦,将軍賦采薇。’”
杜聿明應聲:“對、對,是這一首。”又有些恍惚似的念叨:“采薇、采薇……”
兩月後即是他五十二歲的生日,阮靜秋給他做了一雙新鞋,一隻腳的鞋墊比另一隻稍厚一寸,内裡用了結實的料子,可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他跛腳的問題。鞋子做好,她又怕他穿着不習慣,于是又按他原有的尺寸單做了一隻加厚的鞋墊,可墊在舊鞋裡,與新鞋換着穿。杜聿明穿着新鞋走了幾步,腳下穩當很多,範漢傑正巧從他對面過來,見他竟然不跛腳了,十分驚奇地說:“老杜今日起不光‘坐得端’,亦能‘行得正’了!”
附近圍觀的衆人有的笑說他這番評價很是中肯,有的則說杜聿明盡管跛腳也一向“行得正”。阮靜秋在一旁補充道:“在我看來,‘心正’的人自然‘道路正’,‘道路正’了,自然就‘行得正’了。”
大家又紛紛表示贊同,說這是隻有新政府的醫生才會考慮的事情。老杜以往呼風喚雨,身邊從不缺專家名醫,可他們樂意給他做各式各樣花裡胡哨的昂貴手杖,卻沒人肯比照他的鞋碼,給他簡簡單單地做一雙鞋墊。在衆人的起哄兼吹捧之下,杜聿明反倒不怎樣舍得穿這雙新鞋,更不舍得将新鞋墊墊在舊鞋裡,别看他勞動起來不含糊,但舉凡是要下地幹活或沾泥沾灰的,他都仍穿那雙舊鞋去,而把新鞋很寶貝地收在床下。時間一日一日地走,大家漸漸習慣了他平穩走路的姿态,直到某一日,他穿着那隻沒有墊鞋墊的舊鞋走進教室之後,先是疑惑地從鞋裡抽出了一根“鞋帶”,繼而又順着那根“鞋帶”提溜出了一隻老鼠的屍體。衆人哄堂大笑一番,又把消息傳到醫務室去,将醫生和護士們也笑翻在地。在醫務人員的防疫要求之下,這雙被老鼠光顧過的舊鞋不得不黯然退場,從此那雙新鞋就每天被他穿在了腳上。
新年轉眼将至。前陣子,杜聿明輾轉打聽到阮靜秋的喜好,于是托鄭洞國捎來了一些果幹果脯類的零嘴想送給她表示感謝。說來也怪,在上海那段時間,總是她在廚房忙進忙出關照他的口味,家中無論是做陝北的菜色還是當地的家常,她一概捧場、從不挑食,因此他并不知道她有什麼具體的喜好。他捧着一小袋油紙包裹的杏幹、李餅,先到醫務室去詢問,護士們說她出去了,他又在院裡來回走了一圈,才終于有個人告訴他,大約半個多鐘頭前瞧見她去了大棚裡。
時候将近中午,正午時分不适宜澆花澆菜,且又是飯點,學員們極少在這個時間往大棚去。他沒想許多,繞過層層疊疊的花盆往裡走,直到聽見一些很輕的說話聲,才如夢初醒一般,猛然止住腳步。但這個距離已足夠他看清楚花架下并肩坐着的一對身影:隻見阮靜秋先是轉過頭,眉飛色舞地講了幾句趣事,一旁的廖耀湘則沒有說話,而是偏頭枕在了她的肩上。她對此習以為常似的,一下下很輕柔地撫着他的背脊和肩膀,又将自己的腦袋向他歪過去,和他頭挨頭、親密無間地靠在一起。
他們倆背對着他,誰也沒有發覺他的到來。杜聿明找不到上前打擾的任何理由,隻有放輕腳步,慢慢沿來路走出大棚,并将包裹着零嘴的油紙包塞回口袋。他并沒有因此感到失望或不快,但他忽然想起了邱清泉曾說過的那句話:“……恐怕你當下越是說得很堅決,将來越是容易後悔。……光亭,我不希望看你日後也過得不順心、不快活。”
他想,這話說得并不全對,可也沒有說錯。
從大棚走出不遠,邱行湘恰巧從胡同出來。他是杜廖二人共同的組長,飯點不見這兩人露面,他自然認為組長有義務把自己的組員找回并按在飯桌前。他問杜聿明:“老廖去哪啦?”又望向對面的大棚:“他在不在大棚裡?”
杜聿明搖搖頭:“我才從大棚出來,他不在裡面。”又微微笑道:“興許是嫌胡同裡吵鬧,又躲去哪個清淨地用功了。不用等他,他總要回來吃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