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動不動噩夢纏身,結果這晚躺在折疊床上,身邊又有病人,她卻一覺直睡到起床号都響了才驚醒。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一旁的杜聿明則早就已經起身穿戴整齊,她看見點滴瓶和軟管均被歸整妥當,不由有些心虛——自己竟睡得連給他拔針都忘記了。她撓着頭說:“實在對不住,我也不知道怎麼就睡沉了。”
杜聿明微笑着答:“沒關系。是我看你睡得很好,所以沒有叫你。”
阮靜秋暗自慶幸他沒打算就昨晚她的胡言亂語刨根問底。收拾完被褥及行軍床,她正要帶着空瓶子離開房間,杜聿明又叫住她道:“我知道是你給緻禮寫了信,托她打聽伯溶弟妹的事情。”
她原本也沒指望這事能瞞得住他。她停下來,轉過身問他:“你會告訴建楚嗎?”
杜聿明又笑了:“如果你不希望我這樣做,我可以暫且不告訴他。但他不是傻子,不見得猜不出這其中的緣由。我理解你的好意,隻是,我還是昨晚那句話——你或許應該問問他究竟是怎樣想的。”
阮靜秋反問道:“假如這是對他最好的選擇呢?”
杜聿明默然片刻,收起了臉上的笑意。半晌,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我不能替他判斷選擇的好與壞,我隻知道,你這樣對他很不公平。”
他說完這句話,就率先從房間裡走了出去。阮靜秋僵立在原地,忽然感到了一陣毛骨悚然;當年她曾經最為廖耀湘對待她的平等與尊重而感動,因為他從不會将自己的意志強加于她,代她做出任何選擇,也不會像杜聿明或邱清泉曾無意識表露的那樣,試圖以一個年長者的、經驗主義的視角告訴她某一種決定才是最優解。而她現在所做的一切固然是為他考量的,卻也如杜聿明所說的那樣,不僅沒有考量他的感受,更把伴侶之間的平等與尊重抛在了腦後。
時節轉眼春暖花開,但她仍沒有想明白該怎樣處理和廖耀湘的關系,也沒有找到調離功德林工作的合理借口,隻有繼續和他保持距離。此時畢竟離戰犯們迎來特赦還有相當一段時間,能與身在美國的家人取得聯絡,已經是一項可喜的進展,意味着他至少比别人多擁有一個選擇。與此同時,姚所長私下裡和管理人員們開了一場小型的通氣會,向大家告知,位于昌平的新監舍的建設進度随着全國上下“趕英超美”的勁頭也一并加快了許多,假如順利的話,學員們在今年秋天就能搬到那裡居住,到時除少量人手留在功德林用于照料個别身體較差的學員以外,其餘人馬也要一并遷過去。
據了解内情的同事們介紹,昌平那裡地方寬敞、環境清幽,各方面生活條件都比功德林好上太多。搬去了那裡,大夥就再也不用成天看着這一圈高牆和八角樓犯愁。阮靜秋這天來例假,早晨還疼得要在宿舍床闆上打滾,開會前多吃了兩片止疼藥,而後就坐在最後一排昏昏欲睡,一番話聽得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手裡貌似做着筆記,實則和鬼畫符相差不離。一旁的張主任發覺她正小雞啄米,擡肘悄悄戳她:“所長講話你也敢睡?”
阮靜秋驚醒過來,連忙正襟危坐,同時對他耳語:“春困夏乏秋無力——冬天正好眠,一年四季哪有不适合睡覺的時候呢。”
張主任關切道:“你動不動就這麼個疼法,我看還是得重視。趁着最近工作不忙,我批你兩天假,好好去做個檢查。”
阮靜秋跟他打馬虎眼:“用不着,止疼藥就解決了。”
張主任說:“光吃止疼藥也不行,你還沒結婚生孩子呢。”
阮靜秋笑嘻嘻地:“什麼結婚生孩子,在主任你的正确領導之下,我已經嫁給工作了嘛!”
正在她講小話講得起勁的時候,台上的姚所長忽然點了她的名字:“阮靜秋同志。”
這語氣和場景簡直與高中晚自習開小差被班主任當場抓包一模一樣,她吓了一跳,急忙站起身,高聲應是,等着來自最高領導的一陣狂風驟雨。
但姚所長隻是向她指了指門外:“有人找你。”
在此之前,這些外頭來的幹部們無一例外都是找學員們詢問情況的,因此直到在會客室的長桌對面落座,阮靜秋也仍習慣性地望向屋門,總覺得有哪位學員會忽然出現在那裡。但她對面的兩位幹部則從一開始就将目光凝聚在她的身上,這兩雙目光尖銳、犀利并充滿審視的意味,幾乎讓她立時打了個寒噤——不對呀,現在才是一九五八年呀?他們為什麼會露出這樣的眼神、作出這樣的态度,讓她感到自己像是一個将要被推上刑架的罪犯?
兩位幹部各持有一份厚厚的材料,上頭似乎是她從陳官莊以來的個人履曆。其中一人先是詳細地詢問她到縱隊和三野司令部以後的工作經曆,另一人又接着時間線以同樣事無巨細的方式将她在南京軍事學院的工作内容問了個遍。阮靜秋雖然不解他們的意圖,但十分小心謹慎地回答了所有問題,期間腦袋瘋狂運轉,每一句話和每一個措辭都慎之又慎,唯恐将杜聿明和廖耀湘都無辜牽涉進來。好在,對于過去的這些工作經曆,他們雖然詢問得仔細,但并沒有事事深挖,而隻是将她的回答一字不漏地全都記錄了下來。然而,正在她已講完了之前所有的事情,打算松一口氣的時候,一名幹部忽然問她:“在你工作期間,軍事學院是不是照搬了蘇聯的課程體系和訓練方法?學員們有沒有對此提出過意見?”
阮靜秋一驚——建國初期,幾乎所有事都是從零開始,軍事學院固然有各方人才,但也不能立刻憑空變出教材和教學方法,學習蘇聯是唯一的、必然的選擇。更不要說,朝鮮戰争以來,國内的軍事工業以及其他許多重工業的建設發展也确實來自于蘇聯的援助。從這個角度來說,回答“是”,是符合客觀事實的答案。但蘇共二十大以後,中蘇關系明顯因赫魯曉夫對斯大林的批判而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波匈事件更為兩國關系蒙上了一層前景不明的陰影。盡管并不太了解這其中更複雜的分歧,她也能感覺得出對方此刻的詢問絕非出于善意,假如直截了當地作出肯定的回答,她極有可能惹禍上身。快速思考一番後,她迂回而婉轉地答道:“作為醫務室的工作人員,我主要承擔一些衛生保健工作,不太清楚學院具體的課程和訓練情況。在我看來,軍事學院始終是由我們自己的組織領導、由我們自己的幹部牽頭籌辦的地方,與其說是照搬了什麼模式方法,更準确地說應當是博采衆長、力求發展。至于學員們有沒有意見,我也不很了解。在我任職期間,軍事學院的學員大部分是營連一級的幹部,大家都是年輕力壯的人,小的磕碰壓根不會到醫務室來,隻有稍重一些的擦傷摔傷才會找到我們負責簡單處理,再視情況送到市裡的醫院去做檢查。”
另一位幹部聽完她的回答,忽然語氣嚴厲地說道:“你老實回答,不要拐彎抹角、窩藏包庇!究竟是所謂博采衆長,還是生搬硬套、機械學習、大搞教條主義,想好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