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此時溜号意味着事後要面臨更加嚴厲的審訊和處分,張主任和姚所長可能也将受到牽連,但她認為現在更重要的是立刻将消息傳出去,好讓他們能提前有些準備。至于那些處分之類的,她已經想好要大包大攬、一力承擔,到時就說是自己偷偷溜了,張主任并不知情,那些幹部應當不至于太為難他。粟楚夫婦倆如今住在雨兒胡同三十三号的四合院裡,從功德林過去有整整四公裡路。此時路上已經沒有電車,一時半會也找不到人力三輪。進了德勝門往東南方向,從什刹海的這頭到那頭,她一心想着快些傳到消息,一路快走兼小跑,不到一個鐘頭已呼哧呼哧地站在了院門外。
門口值班的警衛員是個生面孔,他說首長已經休息了,無論如何不放她進去。她指着手表告訴他還不到睡覺時間,又再三說有重要事情彙報請他去傳達,他還是不肯通融。阮靜秋郁悶又無助地思索着,看來這陣子因冤假錯案來找老首長求助的人不少,又兼她沒有任何職銜,隻穿着件普通衣裳,對方多半将她視作了又一個來登門求情的對象。在眼下這樣微妙的時局裡,他如此謹慎可稱得上盡忠職守,但對她來說,這無異于一腔熱血潑在了一塊冷冰冰的石頭上。雨兒胡同裡還住着不少要員,例如與三十三号院有一條走廊相連的三十一号院裡居住的就是四野出身的那位羅帥,在這裡大喊大叫更是行不通。她想不出還有什麼好辦法能說服警衛員放她進門,正打算借紙筆給楚青寫封書信的時候,從胡同口開過來一輛汽車,警衛員上前詢問時,後排乘客降下了車窗,阮靜秋慶幸自己眼睛還算尖,借着門前的燈光看見他穿着一身海軍常服,佩戴大将肩章。就算她不認得這張臉,卻不可能不知道時下全軍隻有唯一一位海軍大将,于是快步上前,連聲說:“首長、首長!我是三野出來的,我有要緊的事向粟總彙報!我叫阮靜秋——”
警衛員正要把她拉開,車裡的蕭司令員作了個手勢,制止了他。他微笑着向她一點頭:“好,我替你去和他說一聲。”
院門打開了,車子開進去後又緊緊關上。細密的小雨絲一樣落下來,阮靜秋和警衛員小夥子一齊站在門前小小的屋檐下,大眼瞪着小眼。過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先是蕭司令員的車子從院裡出來,緊接着,楚青撐着雨傘從平房裡匆匆跑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她明明比阮靜秋還小一歲,此時看上去卻憔悴又疲倦,眼中摞着一層一層的血絲。她近乎哽咽着,搖晃着她的手說道:“你怎麼來了!”
警衛員小夥子沒想到楚青會專程出來接她,驚愕地瞪大眼睛,吞吞吐吐地解釋道:“對不起,首長!我不知道,我以為她是——”
阮靜秋方才見到蕭司令員露面,已經感到事情很不尋常;再一看楚青臉色不好,就立刻意識到,這場風波于他們來說恐怕已經開始了。她早已等得心急如焚,此刻一秒鐘也不想再浪費,當即打斷了警衛員小夥子的話:“不關你的事,這是你的職責。”又轉向楚青道:“我看見蕭司令員到家裡來,就猜到你們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粟總怎麼樣了?”
楚青紅着眼眶,搖搖頭道:“還好、還好。快進來,咱們還是到屋裡說。”
一家人住在四合院中的幾間平房内,孩子們已被早早打發去各自屋裡歇息,楚青迎她到客廳落座後低聲說,上頭的會議已經開了幾天,且粟總确實對會上所提出的種種批評和那些硬要扣在他頭上的帽子毫無準備。雖然也有人為他開口說情,但會上的氛圍已經與民主讨論相去甚遠,這意味着他根本沒法反駁這些指控,隻有硬着頭皮為一堆莫須有的事寫檢讨才能過關。他以大半生積累的睿智與果決縱橫沙場,接手總參以來又一心撲在軍事工作上,頭腦裡自然沒有多大地方用于儲存政治嗅覺,更說不清究竟哪些工作流程出了問題,不知不覺間又得罪了哪些領導,這份檢讨寫得他很是心力交瘁。她又歎息:“自打開了這個會,往日的同事、戰友好像全都‘銷聲匿迹’了。除了蕭司令員每日會後都來家裡小坐,你是第二個肯登門拜訪的人。”
阮靜秋憂慮道:“這樣看來,應該還有許多三野的老同志遇到了和我一樣的情況。别說粟總寫不來這莫須有的檢讨,我被他們摁在桌前一遍一遍寫所謂批評檢舉材料的時候,也覺得氣不打一處來,隻恨自己年紀大了,沒力氣和他們拍桌子吵個痛快。到底是誰、要為什麼事這樣折騰他?強迫人寫檢讨又算什麼道理?”
楚青自然不能再對她透露更多會議的細節——也确實來不及透露,她正要回答的時候,書房裡忽然傳來了噼裡啪啦一陣響。兩人急忙推門進去察看,粟司令員——如今是粟總參謀長了——正俯身撿拾着地下的碎瓷片,聞聲轉頭向她們望了過來,微笑着說:“不要緊,隻是一不當心,把茶杯摔碎了。”
他邊說着話邊站起身,哪知竟忽然站不穩似的,搖晃着要栽倒下去,手裡剛撿起的碎片又掉下了地。剛才開門看到他臉色紅得很異常,阮靜秋就在心裡大呼不妙,好在經過這些年曆練及實操,她的針灸技術長進了許多,不必再因為要往首長身上下針而感到格外畏懼。她連忙協助楚青安頓他躺下,配合家裡常用的降壓藥,又輔以針刺四神聰、合谷、曲池和風池等幾處穴位,再加上耳尖放血等一番周折之後,他的臉色才終于和緩了些,血壓也回落了一點。在她診治期間,楚青默默收拾了一地的狼藉,而後站在一旁,眼淚無聲地掉下來。粟總參謀長似乎感覺到什麼,半睜着眼睛看向她,又掙紮了一下,想要坐起身。
阮靜秋忙勸他:“首長,血壓好不容易才降了,現在還是躺着說話比較好。”
粟總參謀長沒再堅持,隻是伸手指向床對面的書桌。楚青擦去眼淚,将桌上的紙筆遞給他,歎道:“檢讨沒有寫完,明早開會還要念呢。”
他這年也已經五十多歲了,頭發白了不少,加之連日操勞煩悶,此時看上去眼窩深陷、滿面倦容。阮靜秋站在一旁,見他眯着眼睛、皺着眉頭,費力地在紙上書寫,感覺心裡很不是滋味,不明白這些政治上的事怎麼會比幾十萬人之間的戰争還要複雜和艱難,不過幾個紙面上的字眼、口頭上的說辭,就能輕易将一位身經百戰而屹立不倒的将軍折磨到如此地步。再一想,他們這些元帥、大将尚且如此,日後若有人盯上了廖耀湘,有意如此“整治”他的話,他更是一點還手之力也無。她正滿心酸澀又心驚膽戰,他勉強寫了幾行字後,又轉頭沖她笑了笑:“小阮醫生,我又欠你一個人情呀。”
阮靜秋醒過神,忙道:“這都是我的分内事,萬萬不敢稱作‘人情’。”
粟總參謀長仍微笑着說:“不單是為了這一件。你今晚到家裡來是冒了風險的,隻沖這一點,我也應當謝謝你。”
阮靜秋望了一眼楚青,說道:“國家大事是很重要,可對于家人來說,首長的身體健康和國家大事一樣重要。就算是為家人着想,首長也應當顧及自己的身體。血壓暫時控制住了,但明早最好還是去趟醫院。”
粟楚夫婦倆對望一眼,齊齊向她點了點頭。
既然他明天還要繼續去開會,阮靜秋自覺不便再打擾,寒暄幾句後便道告辭。臨走前,她悄悄問楚青:“劉院長來開會了沒有?我聽問話的那些人的意思,他頭上的‘帽子’并不比粟總的輕,這幾年他沒有在軍事學院實際主持工作,可還是有人要把責任歸咎到他頭上。他身體一直不好,要是這樣連續開會、寫檢讨,恐怕支持不住呀。”
楚青搖搖頭說:“我和榮華大姐有陣子沒聯絡了。他暫時還沒有露面,但會上的氣氛不好,我想他們遲早要從上海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