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月底撤出仁安羌,新三十八師同樣在緬甸輾轉了一段不短的旅程。西渡伊洛瓦底江之後,日軍先後攻占巴莫和密□□,随後又楔入南北交通要道之間,将新三十八師與第五軍的聯系完全斬斷。随後半個月裡,部隊一路打一路撤,沿西北方向轉進印度英帕爾,期間懸崖絕壁、峽谷深潭、小溪大河走了無數,副師長齊學啟在五月底的一場遭遇戰中失蹤,此後再無音訊。六月初,新三十八師陸續抵達印度,而五軍直屬部隊和新二十二師彼時還在緬北艱難跋涉,憑借着空投糧藥支持,直到七月下旬才抵達印度東北部的小城萊多。在東南亞最炎熱的盛夏、最漫長的雨季,這支部隊全憑雙腿跋涉了兩個多月,大半人馬葬身胡康河谷,餘下逃出生天的也無不疲病交加。自六月下旬,新三十八師已轉移到阿薩姆省中部某地駐紮,聽聞五軍的消息,孫立人便打算派一支搜索部隊連同一部分醫護人員到萊多接應。阮靜秋和其他幾人一同被叫去聽他訓示,但她心裡又十分猶豫,既想去看看杜聿明和廖耀湘的狀況,又覺得自己沒有臉面見他們。孫立人聽了她如此糾結的緣由,大手重重往桌上一拍:“這時候不去,以後就再不要去了!”
阮靜秋看他的态度,就知道自己留下來也沒好果子吃,将軍們不會喜歡遇事總是逃避的部下,更不會想看到部下仗着自己會講幾句洋人的話就在幾支部隊裡反複橫跳、挑肥揀瘦。既然推不掉,她隻好硬着頭皮到萊多去,和接應人員一同紮營、布置,預先準備好各種用品。說來巧合,五軍抵達的那天正巧是她的生日——營地裡的的英國醫生聽聞此事,還以為她會為此感到高興,興沖沖地對她說:“這是最好的生日禮物!”看她愁眉苦臉的樣子,又用他那古闆的英式口音問她:“秋,你的部隊回來了,你怎麼不去見他們?”
阮靜秋向他苦笑,接着一頭紮進帳篷裡。傷兵們近乎是被一摞一摞地送來的——可想而知他們瘦到何種地步——除個個營養不良、皮包骨頭以外,他們身上還滿是被蚊蟲叮咬後感染潰爛的傷疤,許多人的傷情重到不得不靠截肢才能保住性命。與之相比,登革熱和瘧疾雖然也十分普遍,但憑着路上空投的藥品,傷病員們大多勉強捱過了這一關,其中也包括杜聿明。士兵們躺在簡易的病床上,每個人的表情都麻木得像一尊陳年的雕像,偶有幾個面目猙獰得像要哭似的,嚴重的脫水又讓他們都流不出幾滴眼淚。醫護人員們去清創縫合時,他們就絮絮叨叨地,像是在和人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說着多少戰友兄弟死在了路上,說着河谷裡的毒蛇怎樣在轉瞬之間奪走一個人的生命,說着毒蟲毒蟻怎樣将血肉模糊的傷口啃噬得深可見骨。阮靜秋保持着醫生最基本的素養,在帳篷裡冷靜地聽着他們訴說,冷靜地清理傷口周圍的腐肉,冷靜地包紮縫合,出了帳篷,她撒腿跑到河邊,先是翻江倒海地嘔吐了一陣,又坐倒在地上,抱着腦袋号啕大哭起來。
廖耀湘正是在這裡發現了她。那時的他并沒有預料到,他們之間的感情與緣分總與一次又一次偶然而又恰到好處的遇見緊密相關,仿佛自從他在巴黎将這個從天而降的姑娘拖上了馬背,此後就注定要一次又一次在這些不為人知的角落捕捉到她的身影、聆聽到她的傾訴。部隊抵達萊多以後,他半絲喘氣的餘地也無,一面要忙着安頓大病初愈的軍長,一面要代替軍長和前來接應的新三十八師部隊及駐印英軍交接,接着還要奔走于各個帳篷之間,确認傷兵們都已得到救護,人人被分到了水和幹糧。
他像隻陀螺似的奔走了一整天,期間差點兒忘了自己也剛從野人山僥幸脫險,也同樣疲病交加、滿心苦痛。這樣一直忙碌到夜裡,他才有工夫稍微喘口氣,為自己讨來了一點食物、藥品之類的補給。他捧着它們往河邊走,打算在享用夜宵之後順帶洗去一身熱汗,卻聽見河邊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人正在那裡哭泣。阮靜秋也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她從原地跳起來,他們幾乎同時發問:“誰?”而後又借着手電筒同時看清了對方的面容。
“小秋!”廖耀湘很驚喜,“你還活着!”
在此時的他看來,“活着”絕對是命運慷慨的恩賜,是老友之間最真誠的一句寒暄。但看她正哭得像個花貓一般,他又覺得這話不妥,連忙改口道:“——我是說,你在新三十八師一切都好嗎?我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
阮靜秋擡起眼睛看一看他,又立刻把眼睛垂下去,細如蚊吶地喚:“師長。”
隻這一眼她就看出,他不比那些士兵們好多少,非但瘦了許多,新長出的那一截頭發還都花白了。那些士兵們所經曆的磨難、所目睹的慘劇,他也同樣經曆、同樣目睹,對她來說,他此刻的出現簡直就像在當面痛斥她的罪行。但廖耀湘對她的目光不解其意,他低頭打量自己,還以為是衣着有什麼不妥,迷茫地解釋道:“我的舊衣服丢在野人山裡了,好在後來收到了空投的新軍裝,隻是尺寸寬大了一點。我、我有哪裡瞧着不對頭麼?”
阮靜秋把腦袋像撥浪鼓似的猛搖,一張口,又忍不住嗚嗚哭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個逃兵!”
廖耀湘這才明白過來個中緣由,連忙上前幾步,手掌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你怎麼會是逃兵呢?”他安慰道,“你在新三十八師一定也救了很多士兵。就在今天,就在剛才,你不還竭盡所能、盡忠職守着麼?不要哭、不要哭……我們都活着回來了,軍長也好好的。”
他不提還好,一提軍長,阮靜秋的眼淚更是開了閘,一時間上氣不接下氣,又撲通坐倒在地。廖耀湘被她哭得手足無措,偏偏翻遍所有的口袋也沒找到一塊帕子能給她擦淚,隻得将襯衣袖口幹淨的内裡扯出來一截,用那一小片幹淨的布料給她抹了抹臉,又伸開手臂,哄孩子似的攏住了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脊。
“對不起、對不起……”阮靜秋仍如此重複着,忍不住也伸臂去抱他。哪知他看着近在咫尺,她卻一下抱了個空,身邊的河水和叢林也都忽然不見了。她悚然一驚,從夢中蘇醒過來,身邊随即傳來聲音:“阮醫生,你終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