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靜秋愣愣地望着頭頂上雪白的天花闆,半晌才醒過神,嗅見了消毒水的氣味,并意識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她想起了昏迷前的情景,聞聲轉向一旁,有位中年婦女正坐在她床邊,梳着齊耳短發、穿着尋常的衣衫,樣貌有些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你是?”她問,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一般。
那婦女給她喂了半杯水,而後自我介紹道:“我叫蔡若曙,黃維是我的丈夫。這兩年,我從上海來過功德林幾次,隻是遠遠遇見過你,不怪你不記得。說來也巧,我正好和你搭同一輛電車,看你暈倒在車上,就和幾位熱心的同志一起送你到了附近的醫院。”她又關切地問:“你覺得怎麼樣了?我們沒找到你家裡人的聯系方式,你看,要不要托人去家裡說一聲?”
阮靜秋記得這個名字,她之前确實曾聽張主任和姚所長都說過,黃維的夫人蔡若曙在上海工作,每年大概會來功德林一兩次探望丈夫,此前她們大概打過照面,各自留下了一些印象。她說:“蔡大姐,多謝你了。”又迷茫地搖搖頭,想撐着床坐起身:“我在北京沒有家人。我生了什麼病?功德林那邊還有急事等着我。要是不打緊,我還得趕快回去交差。”
蔡若曙連忙拉住她:“你這時候可千萬不能動。你的子宮肌瘤破裂引起了大出血,手術才剛剛做完呢!”
阮靜秋瞪大眼睛看着她。
她随後叫來了值班的醫生和護士們,經過一番解釋,阮靜秋才終于聽明白,早年間就一直長着的那顆東西好巧不巧,正在她回程的電車上破裂了,才會引發當時吓人的嚴重出血情況。考慮到她當時的身體狀況并結合肌瘤的實際尺寸,醫生們沒有進行開腹摘除手術,而嘗試了相對微創的經陰手術摘除了腫瘤。但是,這顆東西畢竟已經長了多年,且進行手術時她正在經期,無可避免地對子宮内膜造成了一些損傷。為免感染,她需要住院輸液幾天,此後也得小心靜養一陣。在她的再三追問之下,醫生們猶豫着最終承認,以她目前的情況,恐怕真的很難再有孩子了。
蔡若曙在旁扶持着她,聽到這樣的結論,連忙握緊了她的手,安慰道:“總之,你不要難過、不要着急,你這麼年輕,以後養好了身體,說不準就有了呢。無論如何,當下最緊要的是卧床休息幾天,之後也得仔細調養一陣,免得落下病根。我替你打個電話給姚所長請假,或是當面去向他說明都行。”
阮靜秋擺手拒絕了。她的腦袋裡空白一片,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答的——一陣細小的蜂鳴聲先是充滿了她的耳朵,這個世界所傳來的聲音随後在她耳邊遠去,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她多開了兩瓶止疼藥,然後就請蔡若曙陪她乘車回到了功德林,把病曆交到姚所長的辦公桌上。那兩個來問話的幹部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裡,她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姚所長剛剛放下電話,他神情複雜地聽她簡要陳述了昨晚到今早的去向,而後大手一揮,勒令她回房間去寫檢讨并等候處分。
她的時間凝滞着,直到她搖搖晃晃地走向醫務室後頭的角落裡、那個由庫房所改造的小屋子,看見廖耀湘的身影出現在那裡的時候,她才終于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聲音、記憶和時間随即一齊湧入了她的腦海:醫生們為他們的未來判了一場無期徒刑,他們再相愛,以後相伴的日子再久,也幾乎不可能有孩子了。
時間過去整整十六年,與萊多河邊那個二十歲的自己相比,她并沒有多大長進,仍然控制不住地想要嚎啕大哭,仍然下意識試圖逃離。但廖耀湘已經發現了她的動向,他開口叫住她:“小秋!”而後大步走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又躲着我。平時借口工作不見人影,現在面對面碰上了,你什麼也不肯解釋,這就要走嗎?”
阮靜秋不敢看他,垂着腦袋、顫着嘴唇,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天知道她多想告訴他自己這兩天經曆的一切,多想他能像夢裡那樣抱住她,聽她訴說滿心滿腹的疼和委屈——偏偏她此刻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清楚。廖耀湘哪知道她想着這些,看她隻是垂頭不語,更覺得她有事刻意隐瞞,索性手上使力,将她拉向自己:“看來不是我的錯覺,去年冬天起你就這樣。過年時我問你,你不肯說,轉眼間小半年又過去了,我們之間到底有什麼事要這樣藏着掖着,大半年你也不肯告訴我?”
阮靜秋咬住嘴唇,勉強忍住哭聲,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廖耀湘說得急切又動情,一時也紅了眼眶,但他好像打定主意要在今日刨根問底,既不肯放開她的手腕,也不肯将問題收回。阮靜秋無力反抗,被他連番拉扯了一陣後,實在站立不穩,軟軟地往他懷裡倒下去。廖耀湘急忙接住她,這才看清她的臉色白得像紙,嘴唇一絲血色也無,再一摸身上的襯衫,後背已經全被冷汗浸透了。他慌了神,忙不疊喚她:“小秋、小秋!”見她閉着眼睛一動不動,他再顧不得許多,一把将她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