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嗯”一聲,沒有動,仍眨着眼睛望他,眼裡濕漉漉的,好像聽懂了又像沒聽懂似的。他又嘗試着挪動一下,卻好像顯得更心虛可疑了,隻好又蒼白無力地解釋:“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說話了,仍抿着唇望他,臉頰浮起绯紅的顔色,手臂仍環在他背後,沒有推開的意思。廖耀湘于是想,自己本來也不是聖人——接着就把原則問題全抛到了腦後,摟緊她吻了上去。
想起昨晚上他可憐兮兮的樣子,阮靜秋到底沒舍得拒絕。時間确實療愈了一些創傷,當年他隻是稍微靠近她一些,她就本能地要閃躲,這會兒兩個人摟在一塊,她更多地感到的則是安穩、踏實與平和,已不再像當年那樣反感和抗拒。正所謂久旱逢甘霖,兩個人後來又黏在一起親了好半天,他始終很緊張地抱着她,好像很害怕自己一松手她就要消失不見。過了會兒,他湊到她耳邊,很嚴肅認真地說:“要是有了孩子,後面的事我都包辦了。”
阮靜秋苦笑着想,那我可算是幫你省去了一件很大的麻煩。她掩飾着心底的惆怅,輕輕磨蹭了一下他的耳尖:“饒了我吧,我都快四十歲了。”
他不說話了,翻了個身,松了松手臂,輕輕地将她摟住。她打趣似的說:“這回換我提醒你,趁着還沒領證,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廖耀湘回答:“有沒有都好。”緊接着又說:“等雪停了,咱們就去領證吧。”
說好了等雪停,可他當天就硬拖着她跳上了開往縣城的公共汽車,美其名曰這是黃曆上的好日子,正适合他倆去拍結婚照。以往他都不怎麼關注自己的形象,也并不太在意自己的頭發比功德林更年長的那些同學們白得更多、更早,但面對着近在咫尺的照相機和背後的紅布,他就不肯再大大方方地将本來面目展示在鏡頭前了,而堅持要戴一頂帽子将它們全都嚴嚴實實地遮住。阮靜秋出來得匆忙,也沒顧上找件幹淨的白襯衫用來拍照,她想,反正照片是黑白的,身上穿什麼顔色的衣服其實并不太要緊。
當時辦理結婚證的流程當然遠不如現代那麼便捷和先進,等結婚照拍完之後,他們還得等一兩天才能來取回相片,而後帶着洗好的照片去辦理結婚手續,将照片交由工作人員粘貼在結婚證上,并手寫上夫妻雙方的相關信息。戰線拖得太長,那股子上頭的熱情卻消散得很快,加上兩個人都已經四五十歲,加在一起都快滿百歲了,也并沒有什麼必要像年輕人似的為這件事格外激動雀躍。也許是他倆都顯得太過平靜,以至于不那麼像新婚夫妻,登記員蓋章前還湊到阮靜秋耳邊多問了一句,向她确認他們是真心要結婚,而不是遭受了什麼欺騙或威脅。回家之後,她把這事當作笑話講給廖耀湘聽,他笑了一陣後說:“這麼說來,今天過得好像是太平淡了點。按你說的,我沒有把這事馬上告訴光亭和桂庭,不過在大隊裡請幾位你相熟的朋友來辦個家宴應該還來得及。”
阮靜秋也打趣道:“你說得怪輕巧,要是辦家宴,新郎官免不了得喝酒,你又不喜歡。”
廖耀湘想了想答:“平時不喜歡,但今天不一樣,是應當喝一點的。”
阮靜秋想起什麼,忽然笑了:“是嗎?”語罷往自己的行囊裡翻找了一陣,取出了當時由鄭庭笈贈送、杜聿明轉交的那瓶酒,除當日他倆品嘗了一小杯以後,餘下的大半還都封在酒瓶裡頭。她取來兩隻搪瓷茶缸,各自往裡頭滿上一小半,廖耀湘則久違地發揮了一點他西洋留學歸來的浪漫主義作風,覺得喝都喝了,不如喝個交杯酒更加圓滿。
他幻想中交杯酒的場面無疑是用小酒杯或高腳杯進行的,因而絕沒有想到當交杯酒的“杯”是兩隻口徑可觀的搪瓷大茶缸的時候,這場面不但半點浪漫主義的色彩也無,還笨拙又局促得讓人的胳膊快要擰成麻花。阮靜秋笑而不語,有意縱容他如此胡鬧,也順帶放任自己的胳膊和他緊緊繞在一起,茶缸挨着茶缸,額頭抵着額頭。兩個人都實誠地把那小半杯酒全灌下肚,雙雙放下茶缸以後,廖耀湘什麼話也沒說,忽然伸臂從後摟住了她。
阮靜秋擡手碰了碰他的臉頰,他太久不沾酒了,這一杯又喝得有點快,她方才已眼見他的臉和脖子都紅了起來。畢竟是剛出院不久,照理不該這樣喝的,萬一再臨時出狀況要去醫院,她非得也跟着犯心髒病不可。她輕聲問他:“你還好嗎?”
廖耀湘說:“嗯。”他埋進她的肩膀:“隻是想抱抱你。以往都是偷偷摸摸的,今天起不一樣了,我是堂堂正正地抱我的老婆。”
阮靜秋被他逗笑了,握着他的手說:“我想起來,湖南方言對老婆的稱呼好像和外地很不一樣,比如——‘堂客’之類的?”
廖耀湘指出:“那是長沙人的說法,我們寶慶不這麼叫。”
她笑問:“那寶慶是怎麼個叫法?”
他湊在她耳朵邊:“叫‘婆娘’。”
阮靜秋拙劣地模仿了一下他的新邵口音,感到這個詞彙與字面上普通話的發音大相徑庭,倒更接近于“撥涼”。廖耀湘聽了,笑得好一陣前仰後合,阮靜秋被他笑得有點不好意思,紅着臉掙了掙,想從他的懷抱脫逃。廖耀湘見狀攬緊她說:“怎麼急着要跑?我還沒教你,結了婚之後該怎麼稱呼自己的丈夫——”
阮靜秋趁他收緊懷抱的時候,身形巧妙地一縮,小泥鳅似的從他懷裡溜了出去。“改天再教,”她打着哈欠往被窩裡鑽,“今天太累了,你教了我也記不住嘛。”
廖耀湘無可奈何地一笑,也鑽進被窩,伸臂将她摟住。“好吧,”他說,“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