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很長一陣子,她都感到自己在不見五指的水裡漂浮。有浪推着她向前或是向後,但她始終不能離開水底。她也看不到邱清泉人在哪裡,隻能憑借那隻緊緊牽着她的手判斷他大緻的方位。不知又過了多久,那隻手忽然松開了,她摸索着去抓,但什麼也沒有抓到。她想停下來,但水仍在推着她向前,她能感覺到他們正在越隔越遠。她喚了聲:“雨庵——”
不見五指的水底遠遠傳來邱清泉的聲音:“我就送你到這裡了。我自以為活得灑脫,死得也了無遺憾,死後才發覺世上确還有許多人和事叫我心有不甘。正因如此,我真心盼望你這次能得償所願,即使不能,隻要盡力而為,也不枉多活了這麼一回。”
阮靜秋哽了哽:“我還能見到你嗎?”
這次随話語一同傳來的是他的輕笑:“你忘了,我就埋在陳官莊的地底下。若你想要見我,還有南京城、昆侖關,我也在那裡。”他輕輕歎了口氣,聲音愈來愈遠:“去吧,小秋。無論結果如何,不要留下遺憾。”
阮靜秋猛地睜開眼。
四周起先仍然不見五指,但她聽到了一些久違的、熟悉的聲音:老舊的鬧鐘指針每走一格就會輕微地彈響一聲;濕潤微涼的風輕輕掠過窗棂,又從縫隙鑽進她的鼻腔;還有近在咫尺的呼吸聲,那麼熟悉又親近,那麼輕柔又溫暖。
她的眼睛漸漸适應了昏暗的環境,于是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也清晰了起來。沒有塞納河、沒有金發碧眼的老外和青磚鋪就的石橋,她是在北京家中的卧室裡。小床鋪着柔軟的褥子,身上這床被子的被面是四合院的朋友們專程送給他們的結婚賀禮。她的丈夫和過去的無數個夜晚一樣安靜地睡在她身旁,習慣性地側身面朝她的方向。他們離得很近,近乎是依偎着的姿态,她能清晰地感到他的呼吸輕輕拂着她的鼻尖和嘴角。
她又向他湊過去一些,在瞳孔即将失焦的近距離下,一寸一寸,仔細地看他。窗外的月光吝啬,她不能判斷他的眉毛是否也混進了零星的花白、前額和眼下是否又多了幾條年歲的鑿刻,但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睛上方的那道傷疤,接着又從那道傷疤看見了他們一起走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次四目相對的時刻,聽見了他們曾說過的每一句話語,和自己每一次心跳的聲音。
循環沒有重新開始,她記得之前發生的一切。
她笑起來,又立刻用力地抿緊嘴唇,止住就要溢出喉嚨的哭泣。她多麼想要觸碰,又多麼不敢觸碰,她盼着他睜開眼睛,又怕眨眼間他就要化作泡影。哭聲在她的胸中翻湧,眼淚遮擋住她的視線,她胡亂用被角去擦,熟睡的廖耀湘随之動了動,似乎是被她吵醒了。
正是深更半夜,他迷糊地醒來,看不清身旁妻子的表情,但見她用被子捂着臉,肩膀一抖一抖,便本能地作出反應,伸開臂膀摟住了她。“怎麼啦?”他邊一下下撫着她的肩背,邊柔聲問,“做噩夢了?”
阮靜秋說不出話來。他的聲音近在咫尺,他的懷抱溫暖如昔,她總算可以确認這不是一個一觸即散的幻影。是真的,不是做夢,她回來了,他還活着。像是隻落單掉隊的候鳥,她早已在南遷的漫長路途中精疲力竭,此時終于能投進他的懷抱,腦袋藏進他的胸口,頃刻間淚如雨下。
感到胸口濕漉漉的一片,廖耀湘在半夢半醒間困惑地蹙起眉,心想她這是夢見了什麼,怎麼忽然哭得這麼傷心?盡管不明就裡,他仍慢慢撫着她的頭發和後背,動作更緩也更輕柔,一聲聲安慰道:“好了,不哭了……不用怕,夢都是反的……”
此時正是一九□□年的初秋,除腦袋裡多了一份記憶以外,一切都和過去的循環沒有任何不同。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沒人知道兩年後将要發生什麼。
轉天起來,廖耀湘大概是怕惹她傷心,隻關切地問了問她的狀況,沒有深究她在夢裡看到的情景。阮靜秋則恨不得把眼睛都粘在他身上,可哪怕隻是看着他,她也總是忍不住想要落淚的沖動。失而複得、死而複生,她一次又一次地想道,她還能盼什麼呢,還能要什麼呢?能帶着記憶回到四年前,已經是上天對她莫大的恩賜。
她花了幾天時間調整平複心情,隻是雖然回來了,可她并沒有能力改變兩年後要發生的事情,無法從根本上避免廖耀湘可能面臨的遭遇。至于是否還有其他可行的方式,她一時沒有頭緒,又無人可以商議傾訴,正發愁時,忽然就想到了臨别時邱清泉對她說的那句話。
她向醫院請了幾天假,并以去外地交流學習為借口打發了廖耀湘,在某日清早悄悄擠上了南下的火車。她記得邱清泉當年的埋骨之地是片平坦的農田,位于當地名叫三座樓和秦樓的兩個村子之間,南邊臨着一片窪地,東側即是村民們來往進出的小道。這一年蕭縣還未通鐵路,她乘火車先經合肥轉宿縣,再乘客車到蕭縣,接着搭乘當地老鄉的三輪,路上頗費了一番工夫;可到達目的地之後,田地裡正忙碌的老鄉卻說,當年那座墳早在五十年代初就平掉了。
彼時地裡的麥子已經收獲,老鄉們不久前種下的玉米或高粱已經長出嫩芽。阮靜秋站在田壟上望着這片土地,她左手邊即是那汪窪地,右手邊有間老舊的磚房,如若她記得不錯,此時她正對的方向就是當年埋葬邱清泉的地點,那方木牌上的字還是由她親手寫下。但是田地畢竟那麼寬廣,地上的墳包沒了,自然也不可能再準确指出地下的棺材究竟埋在哪裡。
在那個來往進出和驗證身份均需要介紹信的年代,她這樣一個外人忽然出現在村子裡,且還接連向幾位老鄉打聽一位已故的敵軍高官的下落,實在非常令人懷疑。見幾個老鄉湊到了一起竊竊私語,阮靜秋不敢再多停留,隻裝走了一小捧田裡的泥土。這趟是來不及了,她想——日後抽出空當,她一定會帶着這捧土回到永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