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經過兩天兩夜的行路,我在不笑的帶領下終于到達位于王國領地最邊緣的工蟻宿營地。一路上我還認識了二十九個小夥伴,它們都像我一樣是成蟻之後被分配到不笑的工作團隊的,不過它們又和我有些不一樣,因為我有名字而它們目前還都是無名氏。看到了它們我又找回了些信心,因為一路上除了包括我在内的少數幾個新工蟻以外大部分的新入隊工蟻都有過掉隊的經曆。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我的禀賦并非最差,甚至還是比較好的,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知實力呀。一路上我還交了兩個朋友。一個腦袋特别小,後來我就管叫它“小頭”;另一個長着一張既不會哭也不會笑的臉,無論遇到什麼事它的臉都會表現出一個唯一的模樣——面無表情,我可以說它的那張臉就是個擺設,就像澆注了的混凝土一樣難再改變,其作用隻在于是個識别的符号,相處的久了我們就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固化。小頭和固化是我這一生交的第一批朋友,我認為它們兩個都是很有意思的蟻,或者說正是它們有意思的特性才吸引着我與之交上了朋友。那個叫不笑的家夥還算識體,在到了目的地後它竟然把我和我的兩個朋友安排到了一個工作小組,我們的寝穴也在同一間,為此我們三個蟻都非常高興,走進屬于我們的房間後它倆和我還專門相擁慶祝了一會兒。
不笑那個家夥欺騙了我,因為自打它用柔和的方式把我們都唬出在王國皇宮附近的老家之後便變了個模樣,一路上它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兇,總是沖我們大呼小叫,有時還會對着行動緩慢的新工蟻的屁股狠狠地踢上幾腳。我不明白它為什麼表現得前後反差那麼大,但是我很明白它的那副裝腔作勢的樣子着實令蟻憎惡。像它那樣好裝逼的蟻也是我一生遇到的第一個,我相信今後還會遇到第二、第三……第N個。雖說讨厭裝逼分子,不過我倒又覺得它們都十分可笑,在我看來它們都是穿着盔甲的肉蟲,外表的強大是“裝”出來的而軟綿綿的肉身才是其真實的樣子。不笑的内心到底是強是弱我目前還不敢對它蓋棺定論,但把它列為一個裝逼分子我想自己應該不會誤判,我也相信裝逼的程度是與其内心的堅強度成反比的。是啊,走起路來趾高氣昂,在自己的組員面前盛氣淩人,對拍它馬屁的蟻頤指氣使,這不是裝逼那什麼還能算是裝逼呀!從到達蟻壘開始我對不笑的尊敬便有了轉折,雖說還未到達鄙視的地步,可也已經是輕視的量級了。
進到了宿穴後不笑就命令我們立即休息,可是我們三十隻新入隊的工蟻明明還都餓着肚子,不吃飯怎麼能睡的着呢。不笑似乎并不考慮這個問題,也許在它的意識之中根本就不存在吃飯這回事。盡管是面對着這樣的被威淩狀況,小頭還是挺身而出為大家說出了很多蟻怯說的話。
小頭走到穴口探出了頭,問正踱步于走廊沖着每個宿穴吆五喝六的不笑道:“不笑長官,您什麼時候為我們安排晚餐呀!”
不笑正吼的起興沒想到身後的一個宿穴會有蟻探出頭來問它這樣的話,于是轉過身怒不可遏地将兩隻大複眼瞪向小頭,喝道:“你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說這種無知的話!”
“我不是東西,——不!我是東西,螞蟻也是一種東西,所以我是東西。”小頭語無倫次地答道。
“我問的是你的名字!”不笑逼近了小頭,“你叫什麼名字,請告訴我?”
“我還沒有名字呢!”小頭瞪大了眼睛誠懇地回答。事實上“小頭”也是在此之後我們才給它起的名字。
“那麼你就叫‘混蛋’好啦。”不笑一臉鄙笑地看着小頭,“不過叫你‘小腦袋’也挺合适,因為你的腦袋小的确實令蟻讨厭。”
“‘混蛋’和‘小腦袋’都可以,”小頭好像沒太理解那兩個詞的含義似的,一臉無所謂地看着不笑,補充說:“對我來說吃飯比叫什麼名字更重要,不笑長官,我要吃飯。”
“你這個小菜鳥!”不笑更加怒不可遏,“我看你的未來非常暗淡,因為你的行為已經告訴我你是個廢物。”
“不笑長官,我不是菜鳥,我是蟻。如果您再給我起個名字叫‘菜鳥’,那麼我也認可,但是——我們什麼時候吃飯呀!”
“你長着這麼小一個腦袋能裝下多少飯呀!”。不笑對小頭怒到了無奈,可以看出它有些詞窮理虧,但是為了保持所謂的威嚴它硬撐着自己的蠻橫,又往小頭的身邊湊了湊,壓低了聲音,說:“小頭,你要吃多少飯呀!”
“不笑長官,謝謝你給我起了‘小頭’這個名字。”小頭禮貌地回答。
“我問的是你要吃多少飯!”
“随便,隻要能吃飽就行。”
“我要知道個具體量。”
“五口谷類食物,兩口肉類食物,嗯——如果糖的話——最好再給配三口那種甜甜的美味就可以啦!”
“好吧,你要的是挨揍十次,我現在就滿足你。”。說完這話不笑的臉色變得如同兇神惡煞一般,擡高颚部朝小頭的腦袋砸了下來。
在我和固化還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不笑已經朝小頭的腦袋上砸了七颚。在此不得不誇獎一下不笑的身手,它砸小頭的動作快如閃電,也就是在螞蟻向前探一步的功夫便讓挨打者硬生生地受到了七次痛擊。我和固化不約而同地将憤怒的目光投向了不笑。在不笑欲将第八颚砸向小頭的時候它也瞥見了瞪它的那兩雙眼睛,這個家夥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做得有些過頭了,便立即将擡起的前颚慢慢收了回去。
“小腦袋我告訴你。”不笑将稍有緩和的目光從我和固化的身上移回到小頭的臉上,“你是一隻工蟻,對工蟻來說最大的恥辱就是向别蟻要吃的。甯可餓死也不讨飯,這就是工蟻的做蟻原則。所以,所以聽到你要飯吃的聲音我非常生氣,如果同樣的話是從我的嘴裡說出來,那還不如讓我說‘我不想活了!’,——問題就是這麼嚴重——你懂嗎!”
小頭委屈地點了點頭。我看它的兩眼之中噙着淚水,似乎是還想對不笑說“我餓!”。
我與固化對臉相互看了看,都理解到不笑說的話的确有些道理。是啊,做工蟻就應該自強不息,伸手向别蟻要食物吃絕對不應該是工蟻的作為。隻有工蟻給别蟻喂食吃的道理,而無被别蟻喂食的說法。假若如此的生存規則反過來了,那将意味着我們整個螞蟻王國都要走向沒落。作為王國經濟實活動的絕對主體的工蟻伸手向别蟻讨飯吃,王國的其它需要被喂食吃的蟻後、兵蟻不都要餓死嗎,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們的王國豈有不滅之理。
“對我們工蟻來說最光榮的事情就是走出蟻穴去找食物吃。把找來的食物放到王國的糧倉,看着包括皇上在内的王國的其它職蟻都吃我們從外面運回來的食物,那才是一個工蟻最開心和最享受的事情。工蟻的價值就是通過辛勤的勞動和無所畏懼的征戰,為王國的存在和延續貢獻自己身體制造的力量。工蟻的食物在蟻穴的外面,那裡到處都是吃的,就看你是不是有那個本事之弄回我們的穴堡。嗯!到了這裡我還要對你們說,在找不到東西吃的時候是可以去搶的,如果搶都搶不來吃的隻能說明你太笨,而解決笨的方法就一條,那便是讓自己去死!——小頭,找不來也搶不來食物的工蟻就是廢物,任何一個螞蟻王國都不會養廢物,所以履行不了自己職責的工蟻就應該去死。但是——,但是我的觀點是即使是廢物也比讨飯吃的工蟻強上一百倍,因為廢物畢竟沒有把自己的尊嚴給丢失掉。”說到這裡不笑那張怒不可遏的臉徹底恢複了平靜。它側臉瞟了一樣我和固化,繼而又将目光投在小頭的身上,訓斥道:“看在那個呆若木雞的家夥(固化)的份兒上,我減你一颚;看在小勇的份兒上,我減你兩颚。你總共應該遭受十颚的懲罰,——很遺憾,我隻打出去了七颚。算了!希望你今後長記性,否則來自我的懲罰将是底數的N次方。——N可是大于2的數呀!”
說完,不笑掉頭就走,我發現它走的姿态顯然沒有剛才來的時候那麼趾高氣昂,也許是被我和固化的眼神給瞪得能夠分出東西南北了吧。我和固化面面相觑,說實話在這個時刻我們的思維都有些糊塗了,不知道是應該贊同不笑說的話,還是釋放感情去充分同情小頭。不笑很招蟻煩,但它說的話卻非常在理;小頭敢于為我們大家的心聲呼喊,但它的行為卻不像一隻鐵骨铮铮的工蟻的樣子。我在想如果不笑的觀念和小頭的誠實結合于一身該能塑造出一隻怎樣的螞蟻,它一定是既有責任心又能謙虛待蟻的那一類夥伴或是長官。
小頭一臉愁雲地走到我和固化的身邊,它似乎懷疑自己的兩位好朋友内心滋生出對它的輕視情緒,便喃喃道:“誰都餓,我向不笑要吃的也是為了我們大家。”
“我也餓。”我輕聲附和小頭道。
“你真的不該向那個裝逼的家夥讨要食物吃。”固化冷冰冰地說:“我們來時一路上的吃飯問題全都靠自己找尋,這一點難道你忘了嗎!”
“沒有忘。”小頭的情緒好轉了不少,“可是這裡連個食倉都沒有,我上哪裡去找食物吃呀!”
“反正我覺得你不該向那個當面蟻背地蟲的家夥去要。”
“算了,”我為小頭開脫道:“它也是為了我們大家。我相信這個時候有很多和我們一樣的絕大多數準工蟻都餓,隻是小頭把大家共同的意思勇敢地對不笑說了出來罷了。”
“我認為不笑不應該打小頭。”固化表情依舊平靜。它轉開了關于餓的話題,繼續說:“假如不笑是嚴詞厲令地批評小頭,那麼我會理解它的訓誡,并且也能原諒它。可是從今天開始,因為它用暴力的手段對待小頭的醜事給我留下了惡劣的印象,所以我要深刻地記仇于它。記仇就是記賬,欠賬就必須得還。我要他還欠小頭的挨打債,當然,我想它應該有機會把這筆債還上。”
“我認為你所說的事情離發生還很遙遠,”小頭沮喪的情緒徹底恢複了平靜,“不笑雖然打了我,但我一點都不怪它。它對我施加暴力是事出有因,再說它剛才講的那番話确實很有道理,做一隻工蟻就應該如不笑描述的那樣為了王國的生存而不惜奉獻自己的力量。王國的衣食住行需要工蟻的付出,這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所以,我們首先要做的應該是貢獻自己的勞動成果于集體,而非向之索取。不做勞動,拒絕犧牲,隻想依賴集體的養活的工蟻正如不笑所言——等于廢物一個。”
“算了吧!”固化搖着頭說:“假如我們都餓死了,誰還為王國做貢獻。既然王國的存在和運轉依賴工蟻,那就應該對工蟻好一些。可是冷酷的現實我們都看到了,雖然名義上工蟻是王國裡的大衆公民,但國王、貴族和權蟻們都拿幹最髒、最累、最危險活兒的這樣的公民當奴隸看。我們出力在它們看來永遠都是應該,而我們的過失或是一點點的不順從則被那些蟻認為是罪過。它們可以整日懶洋洋地過衣食無憂的上層生活,而我們則必須整日無休止地工作。那些貴蟻們的享受是理所當然,而我們的停歇就被它們視為大逆不道。如此我們的前途路在何方!哼哼,我看做工蟻的根本就沒有前途,除非我們自己改變自己的命運。”
“你還沒有開始幹工蟻的活兒,就知道了這麼多的事!”我壓低了聲音生怕外面的蟻聽到,繼續看着固化說:“你說這話可是反動的呀,如果讓上層、若蟻、兵蟻和像不笑一樣的蟻聽到了肯定會給自己惹來災禍。少說多做,心裡有什麼不滿可不要随随便便地發作出來,否則惡火就要向你燒過來啦!”
“你怎麼知道那麼多它們大蟻們的事?”小頭把我剛剛提到的那個問題又一次抛給了不笑。
“就在我見到不笑之前的兩天。”固化眨巴了一下眼睛。如果不是這個動作的點綴,它的那張呆闆的臉簡直就是個木頭疙瘩。固化接着說:“有一隻經常到我呆的那間幼蟻室做客,并總給我們講故事聽的老工蟻死了。”
“那又怎麼樣?”我疑惑地瞅着不笑。
“那隻老工蟻一生的經曆以及它的生命的開始和結束的全程狀态,就是所有工蟻命運的樣闆。可憐的老工蟻生前曾對我說過,它說工蟻就是一部機器,一生隻會永不停歇地幹活。活着沒有尊嚴,也沒有什麼地位,等到死了更是糞土不如。”不笑頓了一下,又仰頭歎了一口氣,繼續說:“命運對我們實在不公平,連評比的機會都不給就把我們三個造就成了王國裡最低等的工蟻。而那些和我們一起出生,最終做了兵蟻和飛蟻的蟻憑什麼就比我們高貴。我對它們很不服氣,因為在都還沒有為王國做貢獻的前提下我們和它們之間便天然地分出了身份的高下。嗯——我想你們兩個應該都有和我一樣的想法,難道二位就甘于讓自己做一輩子沒有希望的工蟻嗎?不想用行動改變自己的命運嗎?就願意整日以最低等的勞動的方式為王國做貢獻嗎?”
我對固化的這番話打心底裡贊成,但又覺得它太過激進,我和他一緻的觀點表現得卻是慢步走和快跑的差别。我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固化,表示對它的那三個問題的否定。同時又啟發性地對它說:“我和你一樣都是有理想的蟻,可是在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奮鬥之前還是要先看看現實。我們不能做沒見到青蟲,就說我要吃青蟲的蟻。說的太多就會消耗做的體力,那樣等于延誤目标實現的時間。”
“固化!”小頭說話從來都這麼直接,它把大家對固化的印象凝結在了“固”和“化”這兩個字上。它用既懷疑又關切的眼神看着固化,繼續說:“恕我這麼叫你,因為大家對你的印象就是頑固不化——”
“無所謂!”固化面無表情地打斷小頭的話,說:“名字就是個符号,就像你剛剛得到的‘小頭’的稱号一樣。你都能接受‘小頭’,我又為什麼不能接受‘固化’呢。”
聽這二蟻的這番對話我心裡暗暗地樂。眼前的這兩個家夥的确都很奇怪,連它們的對話也讓蟻覺得古怪而可笑。
小頭又說:“固化,我不認為你是有理想的蟻,因為你的理想太脫離現實啦!理想應該結合實際,脫離了實際就是誇誇其談。所以盡管你說話的每一個字我都聽得懂,但是把你嘴裡面吐出的字組合到一起的時候我認為就是荒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