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媽撚着佛珠遲疑道："雖說是姻親，可咱們與孫家素無走動。這般唐突..."寶钗輕撫母親膝上蹙金雲紋，柔聲道："母親慮的是。隻是如今哥哥深陷囹圄，便是一根蛛絲也要當救命索。依女兒愚見，備十二色厚禮，再謄抄大哥哥新得的董其昌手卷..."說着眼波流轉，"迎春姐姐最是心軟，孫家縱有十分硬，她那裡自會化去三分。"
薛蝌忙道："我即刻往庫房揀選。隻是這禮單..."寶钗早從湘妃竹書架上取來澄心堂紙，提筆蘸墨道："上回金陵老家送的伽南香念珠可還在？再添兩匣禦田胭脂米。"忽又頓筆，"蝌兄弟明日去時，切記繞道梨香院取那壇三十年女兒紅。"
薛姨媽拭淚歎道："阿彌陀佛，但盼菩薩庇佑。"話音未落，窗外暮鴉驚起，将西天殘霞攪作漫天金屑。寶钗望着逐漸暗下的天色，指尖無意識摩挲着腕間空蕩蕩的玉镯痕，忽見莺兒鬓角絹花在暮色中愈發紅豔，倒似浸了朱砂。
那日清晨，東陵城的青石闆路上已傳來辘辘車聲。薛蝌單手挽着缰繩，石青色錦袍的袖口沾了晨露，卻渾不在意地任馬車碾過滿地碎玉般的霜花。車簾内飄出若有若無的茉莉香，那是莺兒晨起梳妝時簪在鬓邊的，此刻正随着颠簸在兩人之間織就無形的絲網。
"莺兒姑娘，這卯時的風還寒着，可要加件披風？"薛蝌側身撩起半幅車簾，正見莺兒桃紅夾襖上金線繡的蝶翅在幽暗中粼粼生輝。小丫鬟聞聲擡頭，髻上銀步搖輕顫，露出耳後新雪似的肌膚——那裡有幾點昨夜挑燈繡帕時落下的燭淚，倒像紅梅綴在玉枝頭。
"公子且安心駕車罷。"莺兒将并蒂蓮絲帕攥得更緊些，帕角露出半截信箋，正是寶钗親筆所書。她望着薛蝌挺拔的背影，忽想起前日廊下偶遇時，這位向來持重的爺竟失手打翻了茶盞，潑濕的正是今日這件石青袍角。
行至城郊白桦林，薛蝌忽地勒住缰繩。林間薄霧未散，驚起的寒鴉掠過車頂，抖落幾片沾着冰晶的枯葉。他自懷中取出掐絲琺琅食盒，指尖在盒蓋纏枝蓮紋上摩挲半刻方遞進車内："廚下新制的芙蓉糕，用着晨露和的粉。"
莺兒拈起一塊，見那糕點竟雕作并蒂蓮模樣，酥皮上還點着胭脂色的花蕊。咬破的刹那，桂蜜裹着玫瑰鹵在舌尖化開，甜得教人眼底發酸。正要道謝，忽覺溫熱指腹掠過唇角，擡眼見薛蝌慌忙縮手，腕間沉香珠串撞在車轅上，驚得拉車的青骢馬打了個響鼻。
卻說薛蝌引着青帷小轎行至孫府門前，但見獸頭銅環映着殘陽，兩列豪奴叉手而立。那管家掀開眼皮一打量，鼻中哼出半聲："候着。"話音未落，忽聽得巷口馬蹄聲碎，一輛朱輪華蓋車碾碎滿地梧桐影。孫紹祖掀簾下車，玄狐大氅卷起幾片枯蝶似的落葉。
"好個奴才！"他乜斜着眼掃過莺兒懷中錦囊，"莫不是賈府又要搬弄口舌？"莺兒忙将纏枝蓮紋信箋往藕荷色比甲裡藏，纖指緊攥得絹帛起皺。薛蝌上前作揖，青緞袍角在秋風裡輕顫："世叔明鑒，原是姊妹間體己話..."
"體己？"孫紹祖突然大笑，驚起檐角寒鴉，"我那屋裡人如今連針線匣子都要經爺的眼！"說罷劈手便奪。莺兒踉跄後退，鬓邊絹花墜地，淚珠兒在眼眶裡打轉，終是抵不過那蒲扇大的手掌。信箋撕裂聲裡，依稀見得"迎春親啟"四字化作零落殘紅。
孫紹祖奪了信，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就進府了。莺兒氣得跺腳，哭着對薛蝌說：“這可怎麼是好？姑娘千叮萬囑的事，如今被攪和了，怎麼向姑娘交代？”薛蝌無奈歎氣：“事已至此，先回府告訴妹妹，再從長計議。”
莺兒忍着淚随薛蝌上車。回程路上，莺兒望着車窗外倒退的枯柳，忽覺頰邊微涼。原是薛蝌默然遞過一方素帕，帕角繡着半開的墨梅——正是那日被茶漬染過的舊物。車輪碾過青石闆的聲響裡，隐約混着聲歎息："總歸是我思慮不周..."
回到薛家，莺兒把送信詳情說了，薛蝌也補充了幾句。寶钗聽後，柳眉微蹙，心想信本就是請迎春求孫紹祖說情的，如今他拿到信，或許也無妨。
卻說孫紹祖攥着信箋大步流星往東跨院去，烏皮靴踏得回廊積雪吱嘎作響。迎春正坐在茜紗窗下描繡樣，忽聽得簾外傳來熟悉的咒罵聲，手中銀針頓時紮進指腹。
"好個吃裡扒外的賤人！"孫紹祖将信紙摔在描金炕幾上，震得汝窯茶盅叮當亂響，"我倒要看看你們賈府的姑娘有多金貴！"迎春瞥見信尾寶钗的胭脂印，隻覺耳畔嗡鳴——那日蘅蕪苑夜話，分明說好用湘雲特制的梅花暗紋箋...
窗外老梅枝桠映在灑金信紙上，倒像是縱橫交錯的鞭痕。孫紹祖忽然噤聲，鷹隼般的目光在"獄中打點"四字上逡巡。他猛地掐住迎春下颌，冷笑道："原來薛大傻子的事還沒完？明日爺就去順天府賣個好價錢！"此時忽見繡橘捧着紅漆食盒進來："老爺，廚下新炖的火腿肘子..."話音未落，孫紹祖反手将食盒掼在地上，油星子濺濕了《太上感應篇》。迎春望着滿地瓷片，滿是悲涼。
卻說那薛蟠的官司纏繞數月，竟如枯藤繞樹般毫無轉機。這日寶钗見母親歪在填漆螺钿榻上，對窗垂淚，案上蓮葉羹早凝了油花，心下暗歎。輕移蓮步挨着坐下，将金線密繡的藕荷色帕子遞與薛姨媽拭淚，半晌方柔聲道："母親容禀，女兒愚見，這世間劫數原有個起承轉合。昔年王府太尉之子王仁病笃時，不也是借鳳姐沖喜才得轉圜？如今哥哥這場官司，倒不如......"
話未說完，薛姨媽手中茶盞铿然落在掐絲琺琅案幾上，濺得杏子紅绫裙擺斑斑點點。母女四目相對間，忽聽得窗外畫眉兒撲棱棱飛過，倒似把"寶琴"二字銜在喙中。薛姨媽顫巍巍撫着點翠掩鬓，歎道："我何嘗不念着琴丫頭的親事？隻是你薛家叔父大前年才過世，她母親又是個藥罐子，三載孝期方滿。若此時草草出閣，豈不委屈了這水晶心肝玻璃人兒？"
寶钗将青玉柄團扇輕搖，但見扇面上黛玉題的詩墨猶新："原本想着風風光光送她出門，偏生這節骨眼......"話音未落，忽見茜紗窗棂外閃過月白绫裙一角。原是寶琴捧着填漆茶盤進來，杏眼微紅卻強笑道："姨媽姐姐莫要作難，那日随哥哥南行販貨，見揚州鹽商嫁女，十裡的紅妝倒比不過梅翰林家一紙《詠雪》詩稿。能嫁得這般詩禮人家，便是青布小轎擡了去，也是好的。"
薛姨媽聞言，摟着寶琴哭得肝腸寸斷，鬓邊嵌寶金簪都斜插在女孩兒肩頭。寶琴反替她抿着散亂的發絲，輕聲道："前兒夢見父親穿着官服立在雪地裡，說'梅家是守禮君子'。想來這姻緣竟是天定的，倒能借這紅鸾星動，沖散哥哥牢獄裡的煞氣。"
當下薛家忙遣了得力的老嬷嬷往梅府說項。那梅翰林初時皺眉撚須，指着案頭黃曆道："原說秋分後送聘，如今芒種未至，六禮未備......"話未說完，梅夫人早命丫鬟捧出寶琴往日送來的詩箋香囊，輕聲道："老爺且看這《詠紅梅花》詩——'疏是枝條豔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這般靈秀人兒，便是荊钗布裙，也勝似庸脂俗粉。"
正說着，外頭小厮來報薛家又送了兩本古籍珍本作禮。梅翰林對着那宋版《周易》沉吟良久，忽見書中夾着寶琴手抄的《女誡》，字迹如簪花照水，終是歎道："罷了，擇個最近的吉日罷。隻是納采問名諸禮，斷不可省。"
薛家這邊，寶钗親自開了庫房，将早年備下的纏枝牡丹雲錦、累絲嵌寶頭面盡數取出。薛姨媽摩挲着當年從金陵帶來的紫檀雕花妝奁，含淚道："原該再添十二對赤金镯子的......"。
卻說榮府東院那幾株老梧桐才落盡黃葉，西牆根下金菊已抱香殘。正值寒煙鎖戶時節，偏逢薛家姑娘寶琴出閣之期将至。雖則薛蟠命案未結，滿府陰雲壓得人喘不過氣，然終究是女兒家終身大事，少不得強打精神張羅。這日賈母歪在暖閣碧紗櫥内，望着窗外幾竿湘妃竹簌簌作響，忽想起寶琴素日裡吟詩作畫的伶俐模樣，心下恻然，便喚鴛鴦道："去把我那鎖在紫檀螺钿櫃裡的凫靥裘取來，記得墊着軟煙羅托着，莫叫野鴨頭金翠毛亂了紋路。"
且說這凫靥裘原是當年老太爺在江甯織造任上得的貢品，百十隻野鴨頰畔細羽撚成金線，摻着孔雀翠絨織就，日光下流轉着七彩霞光。薛姨媽來請安時，賈母執其手歎道："琴丫頭這般水晶心肝玻璃人兒，偏撞上這多事之秋。這裘衣權當添箱，願她寒冬臘月裡有個貼心暖意。"話音未落，薛姨媽早已淚濕鲛绡帕，顫巍巍接了這千金難換的體己，暗想榮府這般光景尚不忘照拂，真真是雪中送炭的情分。
待到吉期那日，榮國府薛院雖無往日笙箫鼎沸之盛，倒也收拾得齊整：茜紗窗上新糊了并蒂蓮紋的霞影紗，回廊下懸着十二對錯金銀合歡鈴。寶琴對鏡理妝時，見菱花鏡中映着身後那襲流光溢彩的凫靥裘，恍若看見大觀園詩社裡衆姊妹簪菊鬥韻的光景，不覺怔怔落下淚來。寶钗親自替她抿上茉莉花油，将攢珠累絲金鳳钗緩緩插入雲鬓，低聲道："此去便是翰林府第的少奶奶，妹妹切記'淡極始知花更豔'的道理。"話音未落，外頭催妝的喜樂已然奏響。
那梅府迎親的陣仗雖不比王孫公子，卻也透着清貴氣象：八人擡的朱漆泥金轎垂着杏黃流蘇，前頭兩對翰林院特制的官燈映得青石路明晃晃的。寶琴上轎時，忽見牆角一株白梅淩寒獨放，想起那年蘆雪庵聯詩"凍浦不聞潮"的句子，心頭猛地一緊，帕子上新繡的纏枝蓮頓時洇開幾點淚痕。轎簾垂落刹那，依稀聽得薛姨媽壓抑的嗚咽随風送來，恰似那日潇湘館外竹梢上的殘雪，簌簌地往人心裡落。
及至梅府，但見門楣上"詩禮傳家"的匾額墨色猶新，穿堂風過處，隐隐送來書卷特有的沉檀香氣。雖無珍馐百味，席間青花纏枝蓮紋蓋碗盛的卻是今春頭茬的六安瓜片；雖缺錦繡鋪陳，壁上懸的恰是董其昌真迹《秋興八景圖》。
卻說寶琴出閣這日，梅府内外張燈結彩，廊檐下懸着十二對绛紗宮燈，映得青石地磚泛着胭脂色。喜娘攙着新嫁娘過火盆時，那金絲牡丹繡鞋略滞了滞，寶琴忽想起薛姨媽前日哭腫的雙眼，心頭一顫，幸得紅蓋頭遮了神色。待邁過那簇跳動的朱焰，倒似将薛家種種煩難暫且抛在身後了。
喜堂上檀香缭繞，紫檀屏風前供着鎏金和合二仙像。三拜九叩間，寶琴聽得環佩叮咚，恍惚竟辨不出是自家钗環響動，還是堂前那架碧玉編鐘被穿堂風拂了去。禮成時，有老嬷嬷往新人懷裡塞了把五色同心縷，絲線糾纏間，寶琴袖中的翡翠镯子磕在楠木椅角上，脆生生一聲響。
及至洞房，龍鳳燭高燒，燭淚漣漣堆成胭脂山子。寶琴端坐描金拔步床沿，蓋頭下隻見遍地灑着的蓮子花生，滾金邊繡鞋尖上停着枚并蒂蓮紋樣。忽聽得門軸吱呀，酒氣裹着冷梅香撲來——原是姑爺應酬歸來。
卻說那梅府公子，名曰文卿，此刻借着三分薄醉，輕執一柄纏繞紅綢的烏木秤杆，手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及至那蓋頭輕輕揭開，恰有一縷穿花拂柳之風掠過，案上紅燭的火苗也随之明明滅滅，平添了幾分朦胧之意。但見新娘寶琴，眉如遠山含煙，眼若秋水剪瞳，鼻梁膩滑若鵝脂，唇色紅豔似丹露，于燈下更顯清麗絕俗，嬌豔動人。文卿一時間竟癡立當場，手中秤杆“當啷”一聲墜地，驚得窗外偷窺喜事的丫鬟婆子們嗤嗤發笑，旋即四散而去。
“娘子……”文卿喉結滾動，忽見寶琴襟前那赤金璎珞圈閃爍着冷冽之光，言語到嘴邊竟輾轉反側，難以出口，“今得上天垂憐，使吾得配淑女。吾雖非棟梁之材，卻願效仿古人囊螢映雪之苦讀，他日若能蟾宮折桂，方不負娘子之托……”言猶未盡，寶琴已羞得偏過頭去，鬓邊累絲金鳳的流蘇随風搖曳，映在茜紗窗上，斑駁陸離，恍若淚痕點點。
正言談間，忽聞更鼓聲聲，三響已過。寶琴玉手輕絞杏黃汗巾，低聲道：“妾身既已嫁入梅府，自當晨昏定省，侍奉長輩。隻是……”言及此處，語聲漸低，文卿忙側耳傾聽。卻見新婦眼角微紅，話音未落，忽有一陣狂風驟起，竟将西窗支摘吹落，生生打斷了話頭。二人皆是一驚，再看那龍鳳燭，左邊龍燭被風吹得蠟油四濺，半幅喜帳已被燭油浸濕，火光黯淡。
"娘子……"文卿方啟朱唇，未及言盡，忽瞥見寶琴項間那赤金璎珞圈，于燭光之下熠熠生輝，其影投射于茜紗帳上，宛如鎖鍊輕繞，平添幾分幽邃。他心中一凜，忙改口道："今蒙聖恩浩蕩，賜我春闱佳期，待來年金榜題名之時……"言猶未了，寶琴鬓邊珍珠流蘇輕輕搖曳，不經意間掃過那雕有纏枝蓮紋的秤鈎，隻聽"咔嚓"輕響，兩粒圓潤南珠應聲而斷，骨碌碌滾落至拔步床底，隐于暗處。
窗外，忽有鴉聲凄厲，劃破夜空之甯谧，驚得文卿身形微顫，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後腰不偏不倚撞上了那青花瓷墩，發出沉悶聲響。案頭合卺酒受驚漾起層層漣漪，琥珀色的液體在燭光下更顯晶瑩剔透。
洞房之内，紅燭高燒，燭火跳躍，将一對璧人的面龐映照得愈發溫柔。暖香氤氲，纏綿悱恻，環繞于二人身旁，為這新婚之夜平添了幾分旖旎與溫馨。是夜，夫妻二人鸾鳳和鳴，共赴巫山雲雨，自是人生一大快事。
此後，文卿與寶琴又添一番風雲變幻。隻是寶琴此番沖喜之舉，究竟能否為薛蟠帶來轉機，且聽細細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