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日卯正三刻,晨霧未散,榮國府管事林之孝掖着袍角,踏着青石苔痕,匆匆往榮禧堂來請安。至廊下時,見檐角銅鈴被曉風吹得叮當,幾隻畫眉正在金絲籠裡剔翎,也不及細看,忙掀了青緞軟簾進去,先朝東首紫檀木雕螭紋案前打了個千兒。但見賈政正披着石青江綢鶴氅,手執湘竹狼毫,在灑金箋上批注書目,聞聲略擡了擡眼皮,那霜白鬓角倒比案頭宣德爐裡的沉水香煙更顯肅穆。
"回老爺的話,"林之孝躬着身子,袖中取出燙金拜帖呈上,"今兒是北靜王爺的千秋,門房收着帖子時,日頭才剛染紅東邊雲彩。往年這禮單上的物件,可還照舊預備着?"賈政擱了筆,将羊脂玉鎮紙往澄心堂紙上一壓,沉吟道:"仍按舊年章程,把庫裡那對汝窯天青釉弦紋樽取來,另添上禦賜的伽楠香念珠一挂。你且往東院禀過大老爺,就說巳時三刻前必要打點妥當。"林之孝諾諾連聲退下,方轉過九曲遊廊,迎面撞見幾個小厮擡着朱漆禮盒,那湘妃竹簾子被風卷起一角,露出裡頭織金妝花緞的光澤。
卻說賈赦得了信,不及用早膳便往西跨院來。才過垂花門,就聽見賈政在訓斥寶玉:"整日家隻在脂粉堆裡混,昨兒又讓你臨的《靈飛經》可曾寫完?"話音未落,賈赦已踏着青磚上斑駁的樹影進來,腰間佩的漢玉螭紋帶鈎碰在門框上,當啷一聲脆響。"政弟莫惱,"他擺擺手,鑲着貓睛石的扳指在晨光裡一閃,"今日北府賀壽,正要帶珍哥兒、琏兒和寶玉同去。年輕人多見見世面,強似關在屋裡做腐儒。"
賈政聞言,将案頭那方端溪老坑硯摩挲兩轉,歎道:"也罷,隻是寶玉這孽障——"話音未落,早見寶玉從屏風後轉出,頭戴累絲嵌寶紫金冠,身着月白蘇繡暗紋直裰,腰系五彩宮縧,越發襯得面若中秋之月。賈赦撫掌笑道:"好個标緻人物!隻怕北府那些簪纓子弟見了,倒要自慚形穢。"寶玉早羞得耳根通紅,偏又強作鎮定,那垂在胸前的通靈玉也跟着晃了晃,映着窗外疏竹,倒似含着些幽微光暈。
及至辰時,衆人乘着青綢華蓋車往北府去。但見那九級漢白玉階上,蹲着兩尊金睛石獅,口中銜的夜明珠足有龍眼大小。門首懸着先皇禦筆"忠勤慎勉"金匾,兩邊列着十二名銀甲侍衛,手中畫戟在日頭下泛着冷光。忽聽得雲闆三響,出來個穿蟒袍的太監,面如冠玉,手掐伽楠香佛珠,拖着長腔道:"王爺念着貴府情誼,特命老奴在此迎候。"說話間,眼神卻在寶玉身上打了個轉,暗忖這哥兒通身的氣派,竟不似公侯子弟,倒有幾分谪仙風骨。
待轉過五進院落,忽聞得一陣沉水香混着龍涎香的氣味。隻見正殿前九鳳朝陽的影壁下,立着位穿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的貴人,不是北靜王更是哪個?那通身的威儀自不必說,單是腰間束的碧玉帶,便嵌着十二顆鴿血紅寶石,映着殿前金絲楠木楹聯上的墨迹——"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倒把滿院的秋海棠都比得失了顔色。寶玉偷眼望去,正撞上王爺含笑的眸光,慌得忙低頭看自己錦靴上繡的纏枝蓮紋,卻不知那耳垂上的胭脂痣,早被日影照得鮮紅欲滴。
話說那日賈府衆人入得殿來,但見北靜王身着缂絲蟒袍,上用金線繡着五爪行龍,銀絲勾出海浪江崖,八寶璎珞綴在玉帶間叮咚作響。日影斜穿雕花檻窗,正映得那九龍攢珠冠上東珠灼灼生輝,恍若神人降世。賈赦賈政慌得整冠斂袍,趨前唱個大喏,口中隻道:"王爺萬福金安。"那賈珍賈琏緊随其後,屏息垂首,連靴底繡紋都要與青磚雲紋對得齊整。獨寶玉雖也行禮如儀,偏那頸間通靈玉映着日頭一閃,倒惹得北靜王注目。
王爺含笑攜了寶玉的手,将他從頭至腳細細端詳。但見這公子:
頭上紫金冠嵌着暹羅進貢的貓兒眼,身上石青袍暗繡着歲寒三友紋,腰懸龍形佩環用五色絲縧系着,足下粉底朝靴簇新得纖塵不染。更兼眉目似畫,神采飛揚,真真如那玉人兒一般。
"哥兒愈發齊整了。"北靜王摩挲着他腕上香串,忽而笑道:"前兒太妃還念叨,說你這通靈玉的奇處,可容本王再開開眼?"寶玉忙解下遞過,那玉在王爺掌中竟泛起一層溫潤水光。衆人暗自稱奇間,早有宮人擡來填漆戗金炕桌,擺上汝窯天青盞,斟的是暹羅國貢的"雪裡春"。
王爺呷了口茶,忽問:"聞得你們姊妹起了詩社,可有佳句?"寶玉略一躊躇,念道:"‘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北靜王聽着,微微點頭,眼中滿是贊賞,右手輕輕撫着胡須,說道:“好詩!這‘出浴太真’與‘捧心西子’的比喻甚是精妙。”寶玉聽了王爺的誇贊,心中歡喜,卻又不敢表露太過,隻是低頭輕聲說道:“王爺謬贊,我不過是偶然得之,還得多加學習才是。”
北靜王見他謙遜,心中更喜,便又問起他近日讀了哪些書。寶玉一一作答,從《論語》的微言大義,到《莊子》的逍遙灑脫,再到唐詩宋詞的優美韻律,說到興處,便有些眉飛色舞,雙手也不自覺地比劃起來。
北靜王端起茶盞,輕抿一口,目光深邃地說道:“這儒家之學,向來為世人所尊崇,那孔聖人謂:‘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又言:‘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然而,如今這世間,又有幾人能真正領悟其中真谛呢?”寶玉微微皺眉,思忖片刻後說道:“王爺所言極是,聖人之學高深莫測,隻是如今的科舉取士,似乎過于注重章句之學,反倒忽略了聖人的本心。就如那《論語》中的仁愛之道,豈是死記硬背所能領會的?”北靜王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随即點頭笑道:“寶玉,你能有這般見解,倒是難得。本王也覺得,這儒學若隻是流于形式,便失了其本意。你既讀了《莊子》,可覺得道家之說與儒家有何相通之處?”
寶玉眼神一亮,興緻勃勃地說道:“依我看,道家的自然無為與儒家的積極入世看似相悖,實則有共通之理。儒家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道家的順應自然,也可理解為在這紛擾的人世間,尋找一種内心的甯靜,以便更好地去踐行儒家之道。”北靜王放下茶盞,拍手贊道:“妙啊!你這一番話,倒是别出心裁。本王近日也在研讀佛經,深感其中的智慧廣大。你可曾接觸過佛教經典?”
寶玉有些好奇地說道:“我雖未深入研讀,但也曾聽聞一二。那佛教的慈悲為懷、因果輪回之說,讓人敬畏。隻是我不太明白,這佛道儒三家,究竟該如何融會貫通呢?”
忽見王爺将手中《南華經》輕輕合攏,玉扳指叩在書脊上發出清響,起身時腰間玉佩玎珰相撞,倒似奏起一曲《佩玉遊仙》。他緩步踱至雕花檻窗前,指尖撫過簾栊上垂着的珊瑚珠串,望着池中幾尾錦鯉忽聚忽散,開口道:"這世間道理,倒與這池中景緻相似。諸位且看——"說着轉身,袖口銀線繡的雲紋在暮色裡泛着微光。
"儒家教人處世,正如這池畔青石,方正端嚴,教人知禮明義。"王爺拾起案上鎮紙,恰是塊雕着"克己複禮"四字的田黃石,"然若隻知砥砺前行,難免如那池邊垂柳,雖婀娜卻欠了筋骨。"言至此,他忽将鎮紙往案上一擱,驚得硯台裡半幹的墨汁泛起漣漪。
窗外忽起一陣穿堂風,将王爺鬓邊幾縷銀絲拂起。他随手理了理翡翠壓襟,嘴角噙着三分笑意:"道家言順應自然,倒似這池中遊魚。莊子雲'儵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然若一味随波逐流,又恐失了立身根本。"話音未落,池中恰有一尾紅鯉躍出水面,濺起的水珠正落在軒前石階上。
此時侍兒捧來新沏的六安瓜片,王爺卻不接茶盞,徑自踱到紫檀嵌螺钿屏風前。那屏風上繪着達摩面壁圖,墨色淋漓處隐現"禅機"二字。"至于佛家..."他忽将聲音放輕,似怕驚了畫中老僧,"《金剛經》有雲'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話裡藏着大智慧。"說着以指尖虛點屏風上偈語,腕間沉香念珠與螺钿光澤相映成趣。
忽聞窗外暮鐘遙遞,王爺轉身時袍角帶起一陣檀香:"諸位可記得《楞嚴經》中'見見之時,見非是見'之語?"他忽而輕笑,眼角細紋裡漾着燭光,"依本王愚見,這三教精義恰似這案上三足鼎——"手指輕叩鎏金博山爐,"儒家為足,立身正心;道家為腹,容萬物而不争;佛家為蓋,遮煩惱得清涼。"言罷,爐中恰有一縷青煙盤旋而上,在藻井間化作遊龍模樣。
北靜王款步輕移,面上神色沉靜如水,又開口言道:“此三家學問,各有其獨特之妙處。若能将此三家之精華,悉心汲取,融會貫通,化為自身所用,或許便能在這紛繁世間,覓得一份真正的安甯祥和。”
此時月上東牆,軒内燭花爆開,噼啪一聲驚醒了聽得入神的門客。但見王爺已坐回酸枝木圈椅,端起茶盞輕呷一口,盞中茶湯映着燭光,竟似盛了半輪明月。衆人方要贊歎,卻見王爺擺擺手,指着窗外漸起的秋霧歎道:"道理終究是紙上煙雲,諸君且看這霧裡海棠——分明在眼前,偏又觸不得。"語畢阖目,唯餘案頭《道德經》被穿堂風掀動書頁,沙沙如誦經聲。
言罷,北靜王微微一頓,目光深邃,似有所思,複又侃侃而談:“《金剛經》有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心經》亦道:‘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此等經文妙義,實乃蘊含着無盡的智慧,令人深思不已。”
二人談興漸濃,不覺已至雕花檻窗移影時。北靜王将盞中殘茶往青玉荷葉盞托上一擱,腕間伽楠香珠碰着案幾叮咚作響。忽見窗外幾片梧桐葉打着旋兒落在朱漆廊柱下,王爺眼波微動,拈須笑道:"這落葉倒應了屈子'嫋嫋兮秋風'的意境。"說着将袍袖輕輕一振,那蟒袍上的金線雲紋便漾起粼粼波光,竟似汨羅江水漫過湘妃竹影。
"當年三闾大夫投江時,懷中猶揣着半卷《離騷》。"北靜王聲音忽轉沉郁,指尖在青瓷冰裂紋茶盞邊緣輕輕摩挲,"那'路漫漫其修遠兮'的慨歎,至今仍在洞庭煙波裡回蕩。"寶玉聽得入神,手中捧着的霁紅釉茶盅漸漸傾斜,幾點茶湯濺在石青色袍角上,洇出墨梅似的痕迹猶不自知。
王爺見狀莞爾,話鋒忽轉:"太白醉寫清平調時,可是把金龜換了酒?"不待寶玉應答,自己先撫掌大笑起來,腰間羊脂玉帶扣上嵌着的紅寶石跟着簌簌顫動,"他那'天子呼來不上船'的狂态,倒與陶潛'不為五鬥米折腰'的傲骨,恰成古今雙璧。"
寶玉隻覺耳畔似有松濤竹韻,眼前恍見谪仙人揮毫潑墨,酒氣混着墨香撲面而來。待要接話,又聞北靜王歎道:"子美草堂秋風破時,尚念着'大庇天下寒士',這等胸襟..."話音未落,廊下銅雀風鈴恰被西風驚動,叮鈴鈴一陣亂響,倒像替那茅屋上的三重茅草訴着飄零之苦。
正說到"李義山錦瑟無端五十弦",忽有侍者捧着個剔紅雲龍紋漆盒進來。北靜王揭開盒蓋,取出一卷泛黃的澄心堂紙,紙角隐約可見"東坡居士"朱文印。寶玉湊近細看,竟是《寒食帖》真迹,那"卧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的字句,墨色裡還凝着千年前的春雨。
"哥兒且看這'空庖煮寒菜,破竈燒濕葦'。"王爺指尖虛點紙面,袖中沉水香幽幽散開,"蘇子瞻谪居黃州時,竈冷衾寒尚能作此曠達語,方是真名士風流。"寶玉但覺那字迹忽如驚濤拍岸,忽如孤鶴盤空,竟看癡了去。
北靜王将手中那盞汝窯天青釉茶盅輕輕一旋,茶湯在盞中漾起一圈漣漪,映着窗外斜照的日影,恍若一泓秋水。他徐徐啜飲一口,眉目間盡是怡然之色,忽而擡眼望向寶玉,溫言道:"哥兒可識得衛國侯府的衛巡撫?"不待寶玉答話,已自将茶盞擱在那紫檀雕螭紋的案幾上,袖中沉水香幽幽散開。
"說起這衛家,"北靜王拈起案頭一枚羊脂玉鎮紙把玩,"祖上原是前朝降将,歸順時恰逢我朝開國,在那金戈鐵馬間立下赫赫戰功。"說着将鎮紙往案上一頓,恰似當年戰鼓擂動,"先皇念其忠勇,特賜世襲罔替的侯爵,到如今已是第四代了。"
寶玉正聽得入神,忽見王爺袖中滑出一串伽楠香珠,在指間緩緩撚動:"這第四代衛耀倒是個妙人,放着祖傳的弓馬不習,偏要去考那勞什子科舉。"說着輕笑一聲,"誰知竟真讓他中了進士,如今官至巡撫,倒把個武勳世家改換了門庭。"
殿角銅漏滴答,北靜王目光悠遠,似在追憶:"他膝下有個嫡子,名喚若蘭,生得眉目如畫,更兼文武雙全。"說着從案頭取過一柄湘竹骨灑金扇,"前兒與史侯府的大小姐定了親,倒是一對璧人。"展開扇面,但見一幅《并蒂蓮圖》,題着"百年好合"四字。
忽而話鋒一轉:"昨兒衛巡撫陛見,在暖閣裡說起令尊任學政時的舊事。"北靜王将扇子一合,輕輕敲在掌心,"那些生員提起賈大人,哪個不是心悅誠服?連萬歲爺聽了,也連連點頭呢。"
寶玉聞言,忙整了整石青色直裰,垂手肅立。北靜王卻已起身,踱至那幅《蘭亭修禊圖》前,背着手道:"衛巡撫在禦前極力保舉,說令尊'清正廉明,教化有方'。"轉身時,腰間羊脂玉佩叮咚作響,"依本王看,這倒是令尊的一樁喜事。"
賈政在旁聽得,早已汗流浃背,連連擺手:"王爺過譽了,臣不過盡些本分..."話未說完,北靜王已擺手止住:"賈大人不必過謙。"說着從案頭取過一封泥金帖子,"這是衛巡撫托我轉交的,說是改日要登門拜訪。"
賈政見狀,忙上前雙手接過,但覺那帖子沉甸甸的,竟似有千斤重。擡頭時,正見北靜王含笑望來,眼中盡是期許之色。窗外忽起一陣風,将那案幾上的茶煙吹散,恍惚間竟似有蘭麝之香彌漫開來。
忽聞窗外傳來幾聲莺啼,原是日影西斜,畫棟間已染上暮色。北靜王将真迹徐徐卷起,歎道:"文章憎命達,自古而然。"轉頭見寶玉猶自怔忡,便從案頭取來一柄湘竹骨灑金折扇,提筆寫下"風流今尚在"五字,笑道:"這個給你,待來日補上'氣象古來稀'的下聯罷。"
寶玉忙跪接時,瞥見扇面上繪着垂絲海棠,花瓣邊緣的胭脂色正與窗外晚霞融作一處。殿角銅漏滴滴答答響着,恍惚間竟分不清是更漏聲,還是千年文脈在血脈裡的回響。
正說着,隻見一個小太監匆匆入内,打了個千兒,恭聲回道:“啟禀王爺,外面諸位大人老爺皆在前殿謝王爺賞宴呢。”言畢,雙手呈上謝宴并請午安的帖子。北靜王接過帖子,隻大略掃了一眼,便遞還與小太監,嘴角微微上揚,淺笑道:“知道了,且回他們,就說本王心領了,有勞他們這番心意。”那小太監又接着回道:“王爺,那賈寶玉王爺單賞的飯食也已預備停當了。”北靜王聽了,便命那太監引着寶玉往一所極為精巧雅緻的小院去了。
待寶玉離去,北靜王爺款步向前,身側玉佩随其步伐輕輕搖曳,發出清脆悅耳之聲。他含笑道:“政爺,聽聞不日即将高升,此乃大喜之事。日後可要為朝廷多多效力,共築這太平盛世之基業。”賈政忙欠身謙遜道:“王爺過獎了,賈政定當竭盡所能,既不負皇上隆恩,亦不敢辜負王爺之期許。”
北靜王爺手中輕搖着扇子,笑嘻嘻地又開了口:“說樁趣事兒與各位聽聽,近來朝廷頒下幾道新政,竟将那些樂戶、丐戶、惰民之賤籍皆予免除,使他們也成了尋常百姓人家。這可鬧出不少動靜來。就說那風月場中的女子,也有了新的出路。聽聞忠順王府便收了幾位。有個喚作翠柳的姑娘,原在那煙花之地以歌謀生,生得極為标志動人,琵琶之技更是一絕。入了忠順王府後,在宴會上一奏,那曲子悠揚婉轉,悅耳非常,王爺大悅,還特地尋了師傅教她讀書識字、研習禮儀,欲将她栽培成王府的專屬樂師呢。還有一個喚作琪官的優伶,也被忠順王府收留,常帶進宮中。”
賈赦本正安然端坐,聞聽此言,眉頭瞬間緊蹙,滿面愁容,放下手中酒杯,長歎一聲道:“王爺所言這新政,可真真苦了我賈家。那‘攤丁入畝’之策一出,依地征稅,我家地畝衆多,賦稅陡然劇增。前幾日管家報賬于我,那數目之巨,實在驚人。本想着今年風調雨順,收成尚佳,能多些盈餘,如今這稅一加,往後怕是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賈赦一邊說着,一邊不住地揉着太陽穴。
賈政在旁,雙手交疊,緩緩言道:“多謝王爺照拂提攜,隻是如今賈府亦有煩心事擾心。朝廷新政頻出,就如清查虧空與耗羨歸公兩項,責令地方上有虧空者三年内務必補齊。咱們賈府虧空亦不在少數,我這心裡猶如油煎火燎一般。前些時日與族中長輩商議,說是要節儉度日,将那些不必要之花銷一概削減。然此舉亦是杯水車薪,實難有大成效,真真是不知如何是好。”賈政眼神中盡是迷茫之色。
此時,北靜王身子微微前傾,壓低聲音道:“諸位不必擔憂新政,新政未必能推行下去。哦,諸位可還記得義忠親王?我近來聽聞他兒子義忠郡王又鬧出事兒來了。具體詳情我亦不甚明晰。且我還聽聞,他出事之前與諸多朝中大臣往來密切,現今那些大臣皆惶恐不安,唯恐被卷入其中遭受牽連。這朝廷之事,恰似那迷霧重重之局,實在是錯綜複雜,令人難以捉摸其究竟。”
賈赦神情凝重,緩緩言道:“這義忠郡王之事絕非小可。倘若牽扯之人衆多,這朝堂之上必是一場大亂。咱們可得警醒着些,萬萬不可被卷入其中,以免招來無端禍事,累及家族。”說罷,衆人皆默默無言,各自想着心事,這廳中一時靜谧非常,唯有那微風拂過窗棂之聲,隐隐傳來,更添幾分凝重之意。
且說那太監弓着身子引寶玉步入内堂,但見雕花槅扇次第洞開,鎏金博山爐裡袅着龍涎香。須臾間,四個青衣侍女捧着朱漆食盒魚貫而入,将時鮮佳肴擺作梅花式樣。定睛看時,乃是茄鲞煨得胭脂般紅潤,火腿炖肘子酥爛流脂,胭脂鵝脯疊作芙蓉瓣,另有一盅碧粳粥配着糟鹌鹑。寶玉不過略動了幾箸,那水晶盤裡的菱粉糕尚冒着熱氣,倒叫壁上挂着的《海棠春睡圖》也似沾染了人間煙火。
飯畢回至前廳,北靜王正倚着青玉案把玩一柄螭紋如意。見寶玉垂手侍立,忙攜了他的手讓至身旁檀木榻上。燭影搖紅間,王爺眼角細紋裡漾着慈藹笑意:"前兒見你那通靈寶玉上的'莫失莫忘'四字,倒叫我想起先皇賜的螭龍玉佩。昨兒特命造辦處的巧匠仿着式樣雕了件玉佩玩意兒,權當解悶罷。"語未了,早有小太監捧來纏枝蓮紋錦盒。揭開時但見羊脂白玉卧在玄色絲絨上,雕作雙龍戲珠狀,那龍睛卻是嵌着波斯進貢的貓兒眼,燭火下流轉着琥珀色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