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妙玉獨自行至栊翠庵門前,但見月色如煙,輕籠着青磚碧瓦,晚風拂過,竹影參差搖曳。正待推門而入時,忽覺腳下似有千鈞之重,一個不留神,竟跌撲于地。這一跤跌得實在狼狽,青石闆上“咚”地一響,驚得檐下宿鳥撲棱棱飛起。素日裡那般雪胎梅骨、清雅脫俗的妙玉,何曾有過這般失态?隻覺膝上如炭火灼燒,掌心火辣辣生疼,然而這痛楚,終究比不得心頭那羞憤難當。想起方才與寶玉在沁芳橋畔的偶遇,那呆子聽她吹奏《梅花三弄》,溫言細語,情意綿綿,此刻竟似在喉間翻湧,攪得五髒六腑都不得安甯。
庵内忽聞腳步窸窣,原來是侍藥的小尼靜心擎着燈籠趕來。這丫頭不過十二三歲年紀,見師父跌在月洞門下,慌得連燈籠都晃了三晃:“師父,可摔着哪裡了?怎的這般不小心?”妙玉強自鎮定,借她臂力起身時,素白羅裙上已染了斑斑苔痕,偏還要作雲淡風輕狀:“不過是被野貓兒驚了,值當什麼。”話音未落,卻見靜心怔怔望着自己裙裾,妙玉心頭一緊,忙用廣袖遮掩,暗悔不該吹奏那梅花三弄曲子,倒惹出這許多風波。
待回至禅房,妙玉強打精神焚香誦經。怎奈《金剛經》念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處,偏生那“住”字如尖針刺心。案前青燈搖曳,映得壁上觀音像忽明忽暗,倒像是菩薩也在搖頭歎息。及至晚課畢,妙玉隻覺渾身似散了架,偏還要在衆尼面前強撐儀态,連沏茶時錯将老君眉當作六安瓜片,也無人敢言。
更深人靜時,妙玉獨坐湘妃榻上,望着銅鏡中雲鬓微亂的模樣,不覺癡了。忽聽得窗外竹聲蕭蕭,恍惚間竟似聽到寶玉聽曲時的笑語。待要推窗看時,才驚覺是風過竹梢。這空落落的心事無處着落,隻得和衣卧在蒲團上,任燭淚滴滴答答,與更漏聲相應和。
卻說妙玉昏昏沉沉間,忽覺身子輕飄飄似踏雲霧。睜眼看時,竟置身于琉璃世界,遍地琪花瑤草,空中異香氤氲。正驚詫間,忽見寶玉自花叢轉出,頭戴束發紫金冠,項上金螭璎珞映着面如傅粉,倒比平日更添三分俊俏。未及開口,寶玉已急急上前作揖:“适才聽說姐姐跌了,可還疼得厲害?”妙玉面上飛紅,偏要轉過臉去:“不過略蹭破些油皮,倒勞你記挂。”話音未落,忽見寶玉伸手欲攙,慌得退後半步,卻不料踩到裙裾,險些又要跌倒。
二人正尴尬時,忽聞環佩叮當,卻是黛玉款款而來。隻見她身着月白绫襖,外罩青緞掐牙背心,眉間似蹙非蹙,冷笑道:“好個清淨佛門弟子,倒在這夢裡與人拉拉扯扯。”妙玉如遭雷擊,手中念珠“嘩啦”散落滿地,強自鎮定道:“林姑娘說笑了,不過偶遇寶二爺在此……”話未說完,黛玉已折下枝白海棠把玩:“姐姐莫怪,我原不知這太虛幻境裡,連菩薩座下的玉女也動了凡心。”寶玉見二人言語機鋒,急得扯住黛玉衣袖:“好妹妹,妙師太原是為我才……”
話音未落,平地忽起陰風,吹得花葉亂舞。那寶玉身影竟如煙似霧,漸漸淡去。妙玉顧不得矜持,伸手去抓卻撲了個空,凄聲喚道:“寶玉!”黛玉在旁冷笑更甚:“姐姐這般模樣,倒比那戲文裡的崔莺莺還癡三分。”妙玉聞言如墜冰窟,顫聲道:“林姑娘何必苦苦相逼?我原是個檻外人……”黛玉卻将海棠擲于地上,花汁濺在妙玉素鞋上,恰似斑斑血淚:“好個檻外人!卻不知這佛門清淨地,容不容得下姐姐的相思淚!”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見天際金光大作,警幻仙姑駕雲而至,手中拂塵一掃,三人俱是動彈不得。那仙姑歎道:“癡兒!還不悟麼?”指着妙玉道:“你本是姑蘇官宦女,為替妹出家遁入空門,如今偏要惹這情孽!”又指黛玉寶玉道:“一個是绛珠仙草還淚,一個是補天靈石曆劫,偏你這檻外人要攪入這風流冤債!”說罷拂塵再揮,頓時天旋地轉。
妙玉驚呼而醒,但見禅房寂寂,殘燭将盡。窗外曉色初透,竟已淚濕枕衾。欲要起身更衣,卻覺膝上舊傷刺痛難當,方才驚覺夢中種種原是虛妄。正待誦經靜心,忽聞靜心在外叩門:“師父,寶二爺差人送來跌打藥膏……”妙玉手一顫,茶盞落地摔得粉碎。
卻說妙玉獨卧禅床,窗外竹影婆娑,月色如霜。一縷冷香自鎏金博山爐中袅袅升起,偏生這沉水香也鎮不住翻湧心潮。恍恍惚惚間,竟似見揚州老宅的垂花門在霧霭中若隐若現,檐角銅鈴叮當,恰似當年故園聲。
彼時小玉方垂髫之年,林公如海尚在翰林院供職。那揚州城西林府,庭院深深九曲回廊。春日遲遲,碧桃花開得潑天潑地。七歲的小玉穿着藕荷色妝花襖兒,倚在父親膝頭。林如海一襲月白直裰,三绺青須垂落書卷,正指着《毛詩》中“淇奧”二字,溫言道:“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話音未落,廊下畫眉忽地啭出清越啼聲,倒像是要與這琅琅書聲應和。
西廂琴室懸着一幅米襄陽煙雨圖,紫檀琴案上橫着一張蕉葉古琴。林如海執起小女兒柔荑,指尖輕點宮商:“此謂泛音,要如蜻蜓點水……”話音未落,窗外驟雨敲打芭蕉,竟與琴音混作一片。小玉忽覺父親掌心微顫,仰頭望去,見他眼中似有淚光:“你娘親當年,最是善彈《幽蘭》……”
誰料林公竟遷任揚州巡鹽禦史,不久便與榮府嫡女結親。那賈敏初入林府時,滿頭點翠鳳钗映着芙蓉面,偏生眼角總凝着三分寒霜,似有無盡心事。小玉記得分明,那年端陽家宴,自己穿了新裁的艾綠紗裙給父親看,卻見賈敏扶着五個月身孕,冷笑道:“到底是庶出的,穿紅着綠也不怕沖了胎神。”林公手中雄黃酒晃了三晃,終究沒替小女兒說句話,隻沉默地轉過頭去。
待賈敏誕下哥兒那日,滿府紅綢還未撤盡,就傳來嬰孩夭折的噩耗。小玉躲在廊柱後,見父親對着紫檀供桌上的長命鎖發怔,賈敏鬓發散亂地哭喊:“定是有人暗地裡咒我的孩兒!”說着竟将供桌上的白玉觀音掃落在地,佛首應聲而碎。自此林府便似染了陰霾,連廊下畫眉都不肯啼鳴,府中上下皆是一片沉悶。
小玉的生母蘭姨娘,原是最溫婉不過的。每逢朔望,總要帶小玉去後園佛堂供新鮮瓜果,祈求平安。那日風雨如晦,蘭姨娘執意冒雨往法海寺祈禱。小玉攥着母親杏色裙裾哭求:“娘親且等雨歇……”話音未落,賈敏的陪房周祥家的已撐着油傘立在滴水檐下,冷笑道:“姨娘這般推三阻四,莫不是心裡有鬼?”蘭姨娘慘然一笑,将腕上翡翠镯子褪給小玉,轉身沒入滂沱大雨,再未回頭。
三日後,瘦西湖浮起一具女屍。小玉被人強按着跪在靈前,隻見素帷低垂,香案上供着的竟是母親平日用的那柄湘妃竹傘。賈敏扶着丫鬟的手啜泣:“妹妹怎的這般想不開……”話未說完,小玉突然瞥見周祥家的袖口露出半截翡翠镯子——正是母親臨行前所贈!小玉心中一寒,卻不敢言聲,隻将那镯子的影子深深刻在心底。
自此林府再無人喚她“小玉”,都道是“克母的災星”。春日裡她獨自在荼蘼架下撿拾落花,忽聽得父親與賈敏在假山後私語:“終究不是嫡出……”話音未落,驚飛一對交頸鴛鴦,攪碎滿池春水。小玉低頭看手中殘瓣,竟不知何時掐出了猩紅花汁,點點滴滴落在月白裙裾上,恍若心頭滲出的血淚。
最奇是黛玉降生那夜,癞頭和尚踏月而來。小玉扒着茜紗窗偷看,見那僧人掌心托着赤紅異果,其紋路竟似人面。賈敏服下後腹痛如絞,未及三更便産下女嬰。這黛玉甫出娘胎不哭反笑,滿月便能吟“青青子衿”,周歲竟提筆寫出“冷月葬花魂”五字。林府下人竊竊私語,都說二小姐怕是神仙托生,非同凡響。
殘陽如血,将林府的花窗染作琥珀色。黛玉斜倚在黃花梨雕螭紋榻上,藕荷色雲紗衫子裹着纖弱身軀,手中《詩經》的冊頁被穿堂風掀得簌簌作響。忽聽得外間珠簾響動,卻是小玉捧着藥盞進來,裙裾間環佩叮咚,倒似雨打青瓷,清脆入耳。
“妹妹且趁熱飲了這盞人參養榮湯。”小玉将掐絲琺琅盞遞至榻前,見黛玉玉指微顫,忙用帕子墊着盞底。藥氣氤氲中,她瞥見黛玉頸間微露的赤金璎珞圈,忽覺心頭刺痛——那原是去年上元節時,父親特意命江南匠人打造的,本是為她準備的,如今卻戴在了黛玉頸間。
正是姑蘇城三月時節,那林府後園裡梨花堆雪,偏東南角一株垂絲海棠含苞不放,倒似西子捧心模樣。且說黛玉雖隻三歲年紀,眉目間已有煙霞之氣,真真如觀音座前龍女下凡。可憐這女娃從胎裡帶着不足之症,縱是林如海将太醫院判的方子試遍,人參肉桂車載鬥量,那病症反似春蠶作繭,層層裹住嬌軀。
這日忽聞府前木魚聲響,隻見個癞頭和尚足踏破芒鞋,手執鐵拐,瘋瘋癫癫直闖至林禧堂前。那僧指着黛玉笑道:"好個靈河岸上的绛珠仙草!既堕這孽海情天,何苦又帶累這些癡男怨女?不如随我往太虛幻境銷了這風流冤債。"林夫人賈敏聞言,将黛玉緊摟在懷,哭道:"便是剜了我這心頭肉,也斷不舍孩兒入空門!"那僧見其執迷,頓足歎道:"癡兒!你不見三生石畔舊精魂,灌愁海中新淚痕?"說罷擲下四句偈語: "莫怨東風當自嗟,前盟盡付鏡中花。青埂峰下通靈玉,原是情天孽海沙。"
林公如海聽得此言,恰似五雷轟頂。這蘭台寺大夫平生最惡怪力亂神,偏此刻見黛玉帕上咳出幾點猩紅,那帕上繡的绛珠草竟似浸在血淚中搖曳。正是:茜紗窗下胭脂冷,绛珠仙草帶血生。
翌日寅時,薄霧未散,小玉跪在祠堂青石地上。供案上白玉觀音手中淨瓶柳枝已枯,香爐裡三柱清香将盡未盡。
"父親容禀,"小玉盈盈下拜,眉間胭脂痣映着素白面龐,"昨夜夢見娘親說,西方菩提園中尚缺一株仙草,女兒願替妹妹入空門..."話音未落,驟起穿堂風,将案上《金剛經》吹得嘩嘩作響,正停在"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處。小玉從袖中取出半塊羊脂玉玦,玦上纏着褪色五色絲縧——原是生母蘭姨娘陪嫁之物。
林如海踉跄倒退,撞倒紫檀多寶格,架上成窯五彩蓋碗應聲而碎。碎瓷聲中,恍惚見蘭姨娘立于穿山遊廊下,手中湘妃竹扇上的墨竹被淚痕暈作團團愁雲。林公望着兩女,一個病骨支離似風中殘燭,一個決絕如雪裡寒梅,不覺老淚縱橫。忽憶昔日瘦西湖渡口瘋癫道人所言"雙玉同輝必損其一",而今竟成谶語。次日卯時,林府後門擡出頂青呢小轎,小玉懷揣斷玉,在寒山寺鐘聲裡踏入蟠香寺。主持摩其頂歎道:"此玉雖微,竟有補天之志。"遂賜法号妙玉。
妙玉入寺那日,初秋雨菲綿綿如離人淚,将古刹碧瓦染作蒼青色。當她褪下縷金百蝶穿花裙,換上月白袈裟時,忽見内襟繡着四行小楷:"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老尼遞來的六安茶湯裡,幾瓣白梅浮沉,竟與林府的梅花一般無二。
是夜禅房寂寂,妙玉對長明燈出神。菱花鏡中忽現蘭姨娘容顔,耳畔似聞當日訣别言語。窗外竹影婆娑,恰似父親教她臨《靈飛經》時,紫毫在薛濤箋上勾畫的飛白。忽聽得子規啼血,妙玉伸手欲攬鏡中月,卻見那清輝倏然破碎——原是淚濕羅帕。
且說妙玉伴随青燈古佛多年,那日深秋時分,西山古寺的檐角挑着一彎殘月,暮鼓聲裡,幾片丹楓飄落在青石階前。妙玉獨坐禅房,素手撥弄着鎏金香爐裡半明半滅的檀香,案上紅漆請柬映着燭光,倒像是團未燼的餘火。外頭忽傳來木魚三響,驚得她指尖一顫,香灰簌簌落在藕荷色袈裟上。
“姑娘且看這茶。”忽聞得身後木屐聲響,卻是師父捧着個霁藍釉茶瓯進來,“雨前龍井須得用虎跑泉水,偏生前日打水的沙彌跌了玉壺。”老尼說着将茶盞輕放案頭,瓯底與檀木相觸,竟似磬音清越。妙玉擡眼時,正見師父腕上佛珠垂下一串影子,在經幡上晃作遊龍。
禅房外鐘聲又起,驚飛檐下宿鳥。老尼忽合掌歎道:“林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話音未落,妙玉手中茶瓯“當啷”墜地,碎瓷濺起的水珠沾濕了青磚縫裡一株将枯的蘭草。她隻覺胸口如壓千鈞磐石,耳畔嗡嗡盡是那日父親病榻前的藥香——白芷、當歸、熟地黃,混着窗棂外飄進的桂花甜膩,終化作一劑穿腸毒藥。
三日後,妙玉跪在藥師佛前添燈油,忽見蓮花燈座上凝着顆琥珀色蠟淚,倒像是誰人啼泣的珠淚。正恍惚間,小沙彌來報師父圓寂,手中銅磬“咣當”砸在蒲團上,驚起供案前香煙亂舞。妙玉望着師父榻前猶自溫着的半盞雲霧茶,忽想起那年大雪,自己跪在雪地裡求剃度時,師父曾說:“你眼裡這點火,終究要燒了菩提樹。”
殘陽如血,斜晖脈脈,映照在佛龛之上,更添幾分肅穆。妙玉将師父留下的紫檀念珠恭恭敬敬供在佛前,又輕輕取下頸間自幼佩戴的羊脂玉觀音。那玉像溫潤如脂,背面镌着極小的“林”字,原是母親臨終前用金簪刻就,一筆一畫皆含深情。她将玉墜貼在唇邊,恍惚間,林府裡焦尾琴琴聲又起,那孔夫子所作“幽蘭”琴曲飄飄忽忽,竟比佛前梵音更真切幾分。
這日,妙玉看着案前請柬發呆,這請柬原是榮國府王夫人所賜,描金雲紋間字字端方:“素聞仙姑德行高潔,欲借禅門清輝,滌我濁世塵心。”妙玉望着“初三日”三個朱砂小楷,忽想起前日齋供時供台上那枝白菊,不知怎的竟折了花莖,露水滴滴答答浸透了半部《妙法蓮華經》。
次日寅正三刻,天邊尚懸着一彎殘月,榮國府門前已候着一輛青緞圍子的四輪朱纓車。兩個穿藕荷比甲的婆子垂手立在車轅旁,忽見西角門處轉出一個素白身影,忙不疊打起湘妃竹簾。妙玉頭戴玄色道冠,身披月白鶴氅,雖不着脂粉,那通身氣派倒比尋常閨秀更勝幾分。兩個小丫頭捧着雕花檀木經匣,兩個婆子擡着紅漆衣箱,俱是牟尼院中積年的物事。
車過西市時,恰逢早市初開。妙玉将青紗簾子掀起半角,但見酒旗招搖處,賣花娘子鬓邊斜插着新摘的玉簪;茶寮煙霭中,說書先生醒木拍得震天響。她忽覺腕間沉香佛珠沁涼,低頭看時,原是晨露沾濕了衣袂。随行的周嬷嬷歎道:“姑娘瞧這長安街道,倒比十年前更熱鬧了。”妙玉不語,隻将《金剛經》又攥緊三分。
及至榮禧堂前,王夫人早命琥珀捧了纏枝蓮紋銅盆候着。妙玉方要行稽首禮,卻被邢夫人攙住:“姑娘是方外之人,何須拘這些俗禮。”王夫人卻吩咐彩雲:“将攏翠庵西廂房收拾出來,那架紫檀嵌螺钿的經櫃,還是當年老太妃賞的。”衆人簇擁着往東角門去,轉過九曲回廊,忽見一帶粉牆環護,數枝紅梅探出牆頭,暗香随風浮動。
這攏翠庵原是國公爺晚年靜修之所,五間抱廈皆用青磚砌就,階前白石鑿成蓮花紋樣。妙玉立在月洞門前,見“栊翠”二字乃是前朝書法大家真迹,不覺颔首。推門入内,但見:曲徑通幽處,蒼苔印履痕。梅影橫窗瘦,爐煙透帳溫。
禅房内設着紫檀香案,案上汝窯花囊插着三五支綠萼梅;牆角古銅香爐袅袅吐着沉水香。妙玉輕撫經卷,忽聞牆外隐約傳來笑語,原是幾個小丫頭在摘梅花。她望着案頭青玉磬,恍惚憶起昨夜牟尼院住持所言:“此去雖是富貴鄉,莫忘菩提本無樹。”
且說這日暮春時節,栊翠庵外鐘磬餘音乍起,驚得檐角銅鈴泠泠作響。妙玉正于禅房内盤坐蒲團,手中佛珠倏地一滞,恍若被那穿林打葉的舊年風卷了去,徑直堕入前塵往事織就的羅網之中。雖說出家人當斬斷俗緣,偏生這孽海情天裡尚懸着一縷血脈相連的牽念——黛玉初入攏翠庵那日,藕荷色裙裾掃過沁芳閘的青石闆,恰似江南故裡垂絲海棠拂過妝台銅鏡,直教她掌心沁出冷汗,佛珠險些散落滿地。
這廂妙玉暗忖:"當日我與小妹在姑蘇城外哭别時,她方及腰高,如今竟出落得這般清标模樣。偏生造化弄人,我既披了這身水田衣,便再不能與她相認,縱使咫尺天涯,也隻得做那陌路之人。"思及此,檀香案上供着的定窯白瓷瓶裡,幾枝瘦梅忽簌簌抖落殘瓣,正落在抄錄半卷的《金剛經》上。
且說那日栊翠庵内,檀香袅袅,如縷如絲,繞着佛龛前的青煙緩緩升騰。妙玉正自烹茶,素手執定鈞窯天青釉茶瓯,隻見瓯中茶湯澄碧,映着雕花窗棂透進的細碎天光,仿佛将初春的露水都凝在其中。黛玉扶着紫鵑翩然而至,她斜倚湘妃竹榻,纖指摩挲着汝窯粉青盞沿,忽而輕啜一口,但覺蘭香沁骨,不由笑吟吟道:“這茶倒似把初春的露水都收盡了,這般清冽。”妙玉聞言擡眸,正見黛玉眉尖若蹙的剪影映在粉牆上,恍惚竟如照鏡般窺見自己年少模樣。心頭蓦地一顫,手中茶匙撞在定窯白瓷罐上,發出細碎清響。
“林妹妹慣會取巧,”妙玉強自按捺心潮,将茶案上鎏金銅火箸撥得叮咚作響,“若說嘗得出雨前龍井的清氣,怎不悟得‘茶禅一味’的妙谛?”語罷自執青玉鬥淺抿,茶煙氤氲間,眼角餘光卻總往黛玉身上飄去。黛玉擱下茶盞,腕間蝦須镯碰着案幾,泠泠如環佩相擊:“正要請教姐姐,這茶中三昧,如何參得?”
妙玉凝視案頭梅瓶裡斜插的殘菊,忽道:“你瞧這茶,初入口時如咽黃連,細品方得回甘。恰似人生七苦,非得曆遍劫波,方能悟得‘無苦無樂’的真如。”語至此處,聲氣不覺低了幾分,“那些個春花秋月的詞藻,終究是鏡花水月。”黛玉聞言,纖指在青瓷盞沿畫着圈兒,忽而輕笑:“依我說,詩詞原是苦中作樂的筏子。譬如這盞中茶煙,升騰時是‘白雲滿碗花徘徊’,消散時又是‘本來無一物’,可不正是色空不二?”妙玉聽得“色空不二”四字,手中茶瓯微微一晃,濺出幾點琥珀色的淚痕。
是夜,妙玉獨坐蒲團,手撚菩提珠串,望着案頭那枝老梅出神。窗外竹影橫斜,月色如霜,正映得她素衣如雪,眉間一點朱砂痣愈發清冷。忽聽得更漏聲聲,方知已過三更,暗歎道:“這府裡金粉樓台雖好,終不是清淨道場。不知那姑蘇城外寒山寺的鐘聲,可還識得舊人?”思及此,心頭泛起些微波瀾,忙斂了心神,将案上《妙法蓮華經》又翻過一頁。
卻說前月十九觀音誕,寶玉攜衆姊妹來庵中吃茶。黛玉斜倚湘妃竹榻,蔥白指尖托着成窯五彩小蓋鐘,忽地抿嘴一笑:"這老君眉倒比往日的清香更勝三分。"話音未落,妙玉手中茶吊子微微一顫,蒸騰水霧裡望去,那柳眉含煙目含露的形容,竟與自己菱花鏡中的倒影疊在一處。霎時間,廿載前運河畫舫裡姊妹分食松子糖的光景,伴着木魚聲兜頭澆下。
"林姑娘品得出茶味,卻解不得茶禅。"妙玉強按下心頭驚雷,将瑪瑙杯重重一擱,青玉案上震得經卷微動,"須知這梅花雪水要埋足三冬,松針炭火須燃至七分,方得'本來無一物'的滋味。"話雖這般冷硬,眼角餘光卻止不住瞥向黛玉鬓邊顫巍巍的珍珠步搖——恰似那年上元節,她親手為小妹簪上的那支白玉簪。
黛玉聞言星眸微漾,忽将帕子掩了唇角:"妙師父這般說,倒像是要把人拘進《茶經》裡做注解呢。"一語未了,寶钗早笑着岔開話頭。唯有案上鎏金博山爐裡,沉水香的青煙袅袅纏上黛玉的月白绡紗披帛,恍若要織就一張前世的網。妙玉急轉首望向窗外,恰見兩隻粉蝶撲簌簌掠過竹簾,竟分不清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了。
這廂妙玉暗掐掌心,生生将眼底酸澀逼退。那邊廂黛玉卻已倚着探春說笑起來,銀紅撒花裙裾掃過青磚地,恰似當年姑蘇河畔的桃瓣逐水流。暮鐘恰在此時悠悠蕩開,驚得佛前長明燈忽地一跳,将妙玉映在牆上的影子扯得支離破碎,倒像極了那日斷橋邊被車輪碾碎的并蒂蓮。
卻說那日大觀園中,朔風初定,碎瓊亂玉猶壓枝頭。李纨早命人在蘆雪庵籠起地炕,但見茜紗窗棂外幾竿翠竹負雪輕顫,暖閣内湘簾半卷,熏籠吐霧。探春正命侍書将十二方青玉硯台擺作梅花式樣,寶钗執筆潤墨,黛玉斜倚憑幾剝着松子兒,湘雲早已按捺不住,跳脫着要将“詠雪”的題目寫在花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