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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妙玉情縛青燈佛緣 寶黛意綿賈府同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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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見寶玉掀起猩猩氈簾子,肩頭猶帶碎雪,手裡擎着一枝紅梅。那梅枝不過二尺有餘,卻似将九天雲霞揉碎點染,猩紅萼瓣上凝着冰晶,倒像瑪瑙盤裡撒了碎銀。李纨放下手中暖爐笑道:“颦兒快瞧,這孽障倒成了踏雪尋梅的孟浩然了。”黛玉将帕子掩口道:“他哪裡是尋梅,分明是求仙訪道未成,倒把蓬萊的绛珠草折來了。”衆人都笑起來。

寶玉将梅枝插入汝窯美人觚,歎道:“你們不知,這梅原該生在栊翠庵的。我适才去請妙玉,她隻說‘檻外之人不合入紅塵戲語’,任我磨破嘴皮,隻是垂目數着迦南念珠。”寶钗聞言放下羊毫,輕撫案上定窯白瓷茶盞道:“她那栊翠庵的白雪紅梅,原是洗淨鉛華的景緻。前日送來的‘老君眉’,烹茶的水竟是五年前收的梅花雪。”湘雲拍手笑道:“這倒應了‘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的典故了!”

此時庵中妙玉獨坐禅床,窗前檀香将盡未盡。爐上吊子裡的雪水正滾,她卻不喚小尼添茶,隻望着案頭那隻成窯五彩小蓋鐘出神。那鐘原是那年大雪,寶玉冒寒送來的,鐘壁繪着童子折梅,釉色在暮色裡泛着幽光。忽聽得檐角鐵馬叮咚,一片梅瓣随風卷入經卷,正落在“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偈語上。

庵外風雪漸緊,蘆雪庵内卻暖香氤氲。寶琴已将梅枝移至窗邊,正對琉璃世界裡的白雪紅梅,提筆在花箋上寫道:“疏是枝條豔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湘雲搶過接着吟道:“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寶琴解下凫靥裘,指着窗外笑道:“你們看那枝頭積雪,倒似白鶴振翅欲飛。”話音未落,一陣穿堂風過,梅香混着墨香,竟把詩箋吹向半空,飄飄蕩蕩,竟往栊翠庵方向去了。

寶玉踏着新雪往栊翠庵去,竹屐在雪地上印出一串蓮花紋。轉過山石時,忽見前面雪徑上錯落着幾枚比丘尼的芒鞋印,深淺交疊似徘徊許久。他心頭一熱,加快腳步轉過月洞門,正見妙玉立在紅梅樹下,素色鬥篷裹着單薄身量,手中握着一枝将折未折的寒梅。

“檻外人今日倒有踏雪的雅興?”妙玉不回頭,聲音比檐角冰棱更清冷。她腕間那串伽南香佛珠垂在梅枝上,暗紅流蘇與朱砂似的梅蕊糾纏不清。寶玉剛要開口,妙玉已轉身往禅房去。青石階上落着幾點殷紅,原是那枝紅梅到底被她拗斷了。

禅房裡炭火幽微,觀音像前的供桌上竟擺着詩箋,墨迹未幹的“空門不鎖玲珑月”被經卷匆匆掩住。“栊翠庵不是吟風弄月之地。”妙玉跪坐蒲團,木魚聲突然急促如驟雨,“施主請回罷。”可案頭琉璃瓶中,新折的紅梅正将暗香染上她霜白的袖口。待禅門緊閉,妙玉從經卷下抽出詩箋,指尖撫過“冷香猶勝群芳宴”一句。

過了一陣子,又傳來敲門聲,門扉輕啟處,但見黛玉裹着蓮青鬥紋鶴氅,鬓角沾着細雪,恰似寒梅著粉,紫鵑在一旁依着。妙玉忙迎至檐下,執起那雙凍得微紅的柔荑:“這般大雪天,妹妹怎不往蘆雪庵聯句?倒來我這冷竈破廟。”話音未落,已引至禅房,親手斟上舊年蠲的梅花雪水烹的六安茶。

黛玉接過定窯白瓷盞,觑着壁上“檻外煙霞”四字鬥方,忽笑道:“姐姐看這雪壓梅梢,倒應了‘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的景。可歎世人多在暖閣賞雪,怎知寒梅偏在冰天裡開得精神?”妙玉聞言心下一動,轉着腕間伽楠念珠道:“雪胎梅骨原非俗物,隻是……”語未盡處,窗棂外忽簌簌落下一枝積雪。

二人對坐蒲團,暖籠裡銀霜炭畢剝作響。黛玉說起昔日詩社裡湘雲搶聯“石樓閑睡鶴”的憨态,寶琴新編懷古詩的機鋒,妙玉雖垂目聆聽,手中茶筅卻将茶湯擊得愈發綿密。忽見黛玉凝眸望着佛前供的綠萼梅,輕歎:“姐姐這株‘玉蝶冰心’,倒比栊翠庵外那九十九株更見風骨。”

妙玉正待答話,忽聽得禅院深處傳來木魚聲聲,原是智通在做晚課。檐角鐵馬在朔風中叮當,竟與木魚聲合了節拍。黛玉忽握住她冰涼指尖:“姐姐可知‘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妙玉手中茶盞蓦地一傾,幾點茶湯濺在月白緞子裙上,暈開淡青痕迹。

正此時,山門外傳來寶玉急切的呼喚。黛玉起身時,妙玉忽将案上未寫完的《參禅偈》揉作一團投入火盆,火光中墨迹蜿蜒如淚:“勞妹妹将外間那枝折腳梅帶與邢姑娘罷,就說……就說……”餘音散在穿堂風中,唯餘佛前長明燈明明滅滅。

此時蘆雪庵内湘雲正嚷着要罰寶玉酒,卻見侍書捧着個錦匣進來:“剛剛小沙彌送這個過來。”匣中紅梅映着雪色,底下壓着墨香隐隐的素箋。李纨抽出詩箋輕吟:“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黛玉忽然嗆了風,帕子掩着咳聲說:“這‘淡極始知花更豔’,倒像是從鐵檻寺裡飄出來的句子。”寶钗用銀簪挑亮燈花,照着箋角一枚朱砂印——“檻外人”。暖閣外風雪更急,吹得那枝紅梅在瓶裡微微顫動,恍若佛前長明燈下将熄未熄的一點癡念。

歸途中,寶玉見黛玉懷中紅梅沾雪,欲問又止。黛玉忽指遠處大觀樓燈火笑道:“二哥哥看那燈火,倒像極妙公禅房裡跳動的燭焰。”寶玉方要細問,一陣朔風卷起猩猩氈鬥篷,将未盡之語吹散在茫茫雪夜。

卻說寶玉這日自梨香院聽曲歸來,才踏進绛芸軒門檻,便見襲人捧着銀紅撒花軟簾迎上來。那襲人最是體貼,見寶玉額角微汗,忙用鵝黃帕子替他拭了,輕聲道:“廊下芸二爺晌午來過,留了個帖子。”寶玉正解着玉色宮縧,聞言笑道:“這猴兒又弄什麼玄虛?前兒送白海棠時還巴巴地喚父親,今兒倒正經八百遞起帖子來。”

麝月已從裡間捧出個泥金箋封兒,寶玉接過細看,但見封皮上“叔父大人安禀”五字墨迹未幹,倒像是臨時改寫的。不由得嗤笑出聲:“這起子人,慣會看人下菜碟兒。”襲人抿嘴笑道:“你倒會挑禮,他若真喚你父親,隻怕老太太聽見又要念叨。”話到此處忽覺不妥,想起寶玉尚未婚配,忙轉了話頭:“依我看,這芸二爺眼珠子轉得忒快,倒似那戲文裡的白面曹公。”

寶玉卻不接話,拆了封兒細看。隻見箋上字迹歪斜,盡是些“提攜栽培”“犬馬相報”的俗話,末了還畫蛇添足添了句“願效彩衣娛親之孝”。寶玉越看越惱,那眉間胭脂記竟隐隐發紅,冷笑道:“好個彩衣娛親!倒把孔孟之道當買賣做了。”說着将帖子揉作一團,擲向鎏金狻猊爐。火舌倏地竄起,映得他面如冠玉的臉龐忽明忽暗。

襲人見狀,忙使眼色叫小丫頭擺膳。八寶填漆桌上雖擺着火腿鮮筍湯、酒釀清蒸鴨子等物,寶玉卻隻拿銀箸撥弄着胭脂米粥。窗外忽起一陣穿堂風,吹得案頭那盆綠萼梅瑟瑟發抖,倒似應和着他胸中煩悶。這夜寶玉輾轉反側,錦被上繡的百蝶穿花紋竟似活了過來,撲棱棱飛進他夢裡。

次日五更鼓響,麝月端着銅盆進來,卻見寶玉已披着石青刻絲鬥篷立在窗前。晨光裡但見他:頭上勒着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箭袖,腰間松花汗巾子系得歪斜,倒顯出幾分落拓公子的風流體态。

“二爺今兒倒早。”麝月絞了熱帕子遞上。寶玉胡亂抹了臉,忽想起什麼似的,疾步走到門邊又折返:“芸兒若再來,你且告訴他……”話到此處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通靈玉上的穗子,“就說大觀園裡的竹子雖多,卻不是任誰都能來掘筍的!”話音未落,外頭焙茗已捧着書匣候着。寶玉臨出門又補了句:“若他問起帖子的事,隻說燒了喂了池子裡的錦鯉。”說罷大步流星往家塾去了,月白緞靴踏過青石闆,驚起幾隻啄食的雀兒。那雀兒撲棱棱飛上屋檐,正落在“怡紅快綠”的匾額旁,歪着腦袋看這富貴場中的熱鬧。

卻說賈芸在廊下候了半日,聽得這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暗恨道:“早知這寶二爺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偏不信邪。”低頭見自己石青褂子已磨出毛邊,又想起昨夜賒賬買帖子的窘迫,不覺把牙關咬得咯咯響。正待轉身,忽見王熙鳳的朱輪華蓋車從角門進來,眼珠子一轉,忙整了整衣冠湊上前去……

話說寶玉别了衆人,獨自沿着抄手遊廊往園中踱去。方轉過紫藤花架,忽見東角門處閃出一人,頭戴青緞瓜皮帽,身着石青團花箭袖,不是賈芸是誰?那賈芸三步并作兩步搶上前來,雙手垂在膝前,深深打個千兒道:“給寶叔道喜!天大的喜事臨門,老爺新晉了工部侍郎,這會子報喜的官差都擠在大門首呢!”說時臉上堆着笑,眼角的細紋都似要開出花來。

寶玉正為晨間的事悶悶不樂,見這遠房侄兒谄媚之态,心下更添幾分煩躁。随手折了片芭蕉葉在掌中揉搓,冷笑道:“你這猴兒越發沒個算計!大清早的混嚼舌頭,前日裡哄我開藥鋪的事還沒理論,倒又編出這新文來。”話音未落,忽聞儀門外笙箫聒耳,鑼鼓聲如潮水般湧來。賈芸眉飛色舞道:“寶叔且聽這響動!”話音未落,早有小厮焙茗氣喘籲籲跑來:“二爺快去前廳!聖旨到了!”

寶玉心下一驚,手中蕉葉早揉作碧色碎屑。隻見甬道上烏壓壓跪了一地人,趙姨娘扶着賈政立在階前,那绯袍玉帶的宣旨官正朗聲念道:“咨爾工部郎中賈政,器識宏深……”後頭的話卻聽不真切,唯見檐下鎏金匾額在日頭裡明晃晃的,驚起幾隻檐雀撲棱棱飛過石榴樹梢。

待衆人叩頭謝恩畢,賈芸又蹭到寶玉身側,壓着嗓子道:“寶叔大喜!這頭件喜事既應了,二件喜事隻怕也不遠。”說着眼角朝西邊潇湘館方向一溜。寶玉登時面紅過耳,啐道:“作死的下流種子!青天白日的渾說什麼!”擡腳要踢時,賈芸早泥鳅似的滑到賈政跟前獻殷勤去了。

此時賈府上下早炸開了鍋。但見:穿堂風送檀闆聲,遊廊燕銜紅綢舞。小厮們脫了青布褂子滿院飛跑,驚得池中錦鯉沉入藻底;丫鬟們散了雙螺髻倚欄說笑,羞得架上鹦哥閉了巧舌。那周瑞家的捧着大紅灑金帖子往各房送信,玉钏兒倚在廊柱上嗑瓜子兒,見寶玉經過,故意高聲笑道:“二爺今兒可要作東請我們吃酒?”卻被王夫人房裡的彩雲一把扯了去。

寶玉正待往家塾去,忽見代儒先生拄着紫竹杖立在月洞門前。老先生今日竟換了簇新的寶藍直裰,銀須在風裡一顫一顫:“哥兒快别去學堂了!方才你琏二爺打發人來說,這幾日要在梨香院搭台唱戲,連薛大爺都送了兩壇金華酒來。”說着從袖中摸出個錦囊:“這是前日說的《孟子集注》,你閑時細讀。”寶玉忙躬身接了,轉身卻見李貴提着衣擺小跑過來,額頭汗珠子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我的好二爺!老太太打發人尋了三遍,連探姑娘屋裡的翠縷都出來找……”李貴邊喘邊作揖,“說是要給您裁新衣裳,鳳奶奶命人開了庫房取大紅刻絲料子呢!”話音未落,麝月從垂花門探出身來笑道:“二爺快些罷,林姑娘早到了,正在穿堂裡和史大姑娘鬥茶呢!”

寶玉方踏入内院,早被一群丫頭婆子圍住。王嬷嬷捧着纏枝蓮紋的填漆茶盤,琥珀提着鎏金鶴嘴香爐,連平日木讷的傻大姐都舉着個五彩風車傻笑。衆人你推我搡,這個說“二爺該賞我們喜錢”,那個道“寶二爺合該作首賀詩”,莺聲燕語攪得滿院春色都晃動起來。獨見襲人遠遠站在石榴樹下,手裡絞着條松花色汗巾子,眼裡似喜還憂,欲語還休。正是:宦海浮沉掀喜浪,侯門深淺隐幽瀾。多情公子渾不解,猶向東風問牡丹。

且說賈母房中,翡翠簾幕半卷,金絲楠木雕花榻上鋪着猩紅洋罽。黛玉今日換了件月白交領夾紗襖,外罩水綠撒花軟煙羅比甲,腰間束着鵝黃宮縧,倒比平日更顯婀娜。她正歪在賈母身側剝松子兒,纖纖玉指拈着銀挑子,忽聽得廊下小丫頭們脆生生喊着“寶二爺來了”,不覺指尖微顫,一粒松子兒骨碌碌滾到湘雲裙邊。

“可了不得,颦兒這是要拿松子兒砸我?”湘雲一襲石榴紅箭袖衫子,發間金麒麟随着笑聲顫動,“快瞧瞧咱們的鳳凰兒,怕不是踩着哪吒的風火輪來的?”話音未落,寶玉已掀了簾子進來,滿頭汗珠在朝陽裡閃着光,倒似戴了頂水晶冠子。他今日穿着銀紅撒花箭袖,束着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縧,腰間荷包、玉佩、香囊叮當作響,倒像是把大觀園的春色都拴在了身上。

賈母見他進來,早把懷裡的西洋琺琅手爐擱在一邊,顫巍巍伸出雙手。寶玉撲通跪在猩猩氈拜墊上,額頭觸地時,項上那塊通靈寶玉正巧映着窗棂透進的天光,在青磚地上投下一泓碧色。“老祖宗萬福!”他聲音裡帶着哽咽,“孫兒昨夜夢見蟠桃園裡開了朵金蓮花,今兒果然應驗了。”說罷又轉向邢王二夫人:“給大太太、太太道喜,這真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鳳姐兒在旁拿着灑金折扇掩口笑:“寶兄弟這張嘴,怕是抹了蜂糖又蘸了桂花蜜。”說着拿眼風掃過探春,“三姑娘快記着,趕明兒出閣時定要寶兄弟當贊禮官,保管說得月裡嫦娥都下凡來賀喜。”李纨忙扯她袖子,卻見探春早已羞得拿絹子遮臉,耳垂上翡翠墜子晃得如風中柳葉。

正說笑間,忽聽得外頭雲闆連叩四下。滿屋子笑語霎時凝住,黛玉手中銀挑子“當啷”落在瑪瑙碟裡。隻見賈政身着簇新的孔雀補服,頭戴青金石頂戴,腳踏粉底皂靴,昂然而入。那補子上金線繡的孔雀在日頭底下流光溢彩,竟似要振翅飛出。衆人慌忙起身,卻見政老爺擡手虛按:“自家人不必拘禮。”聲音雖輕,卻驚得窗棂外一對黃鹂撲棱棱飛走了。

賈母眯着眼細看兒子官服上的紋樣,手中佛珠轉得飛快:“我的兒,這補子可比先前那雲雁氣派得多。”說着忽然想起什麼,轉頭問鴛鴦:“前兒宮裡賞的碧螺春可還有?快沏來給老爺。”王夫人忙接話:“早起已命人備下接風宴,梨香院十二個小戲子排了新編的《滿床笏》,就等着……”話未說完,賈政已擺手道:“聖恩浩蕩,豈敢耽于享樂?明日還要去都察院……”話音未落,外頭忽然傳來環兒、蘭哥兒追逐笑鬧聲,混着遠處隐隐約約的笙箫鼓樂,在這春光裡釀成醉人的酒,熏得滿園花枝都亂顫起來。

且說賈政升遷之喜,榮禧堂内錦幔繡簾高懸,金猊香爐吐瑞,滿堂皆是喜氣洋洋。衆姊妹圍坐紫檀雕花榻前,正說些吉祥話兒。忽見鳳姐兒擎着翡翠瑪瑙盞,丹鳳眼兒一轉,脆生生笑道:“老爺此番升了工部郎中,咱們府上豈有不慶賀的理兒?依我說,不如擺三日流水席,請昆弋兩班小戲子,再教芳官她們扮幾出《滿床笏》《邯鄲夢》,方不辜負聖上隆恩。”話音未落,琥珀早捧來鎏金戲折子,探春已命侍書研墨拟單,連廊下畫眉都跟着啾啾應和。

賈母斜倚百子千孫引枕,見衆人歡喜,撚着沉香佛珠笑道:“鳳丫頭這張巧嘴,倒比那八音盒兒還利落。隻是莫要太過奢靡,倒叫外頭說咱們輕狂。”話雖如此,眼角笑紋卻似春水漾開。王夫人忙道:“老太太說的是,鳳丫頭你仔細着……”話音未落,早被鳳姐攙住:“太太放心,我早命來旺家的往清虛觀請了平安醮,又教林之孝預備十擔喜錢,專等賀客上門散福呢。”

這邊廂寶玉挨着黛玉坐在碧紗櫥前,嗅得她袖中冷香幽幽,早把衆人言語當了耳旁風。見黛玉今日穿着月白交領夾襖,外罩青蓮色掐牙背心,愈發顯得腰肢纖纖,忍不住近前道:“前日聽紫鵑說妹妹夜裡嗽得厲害,可請王太醫瞧了?我原要送那支山參……”話未說完,黛玉早将鲛绡帕子掩了口,眼波流轉似嗔似喜:“二哥哥倒會颠倒,自己前日發熱說胡話,倒來管我。”說着從荷包裡取出個錦囊,“這是前兒妙玉給的梅花雪,原說要與你……”

話音未落,忽聽鳳姐拍手笑道:“哎呦呦,快瞧這新科狀元郎與探花娘子!平日裡同吃同住倒罷了,今兒倒學那西廂記裡的張生莺莺,真真‘舉案齊眉’了!”衆人哄笑間,黛玉早羞得耳墜子亂顫,偏那湘雲又添油加醋:“寶姐姐快看,颦兒這臉比那廊下紅梅還豔三分呢!”探春忙解圍道:“雲丫頭最會混說,颦丫頭前日教我寫的詠白海棠……”話未說完,黛玉已跺腳啐道:“你們這些嚼舌根的,早晚要被閻王拔了舌頭去!”說着便要起身,卻被寶玉的雀金裘絆住,險些栽倒在他懷裡。

鳳姐見黛玉眼中含淚,方知玩笑過了,忙扯開話題:“說起戲班子,昨兒聽說忠順王府新得了個小旦,唱腔比琪官還……”話到此處戛然而止。寶玉聽得“琪官”二字,蓦地想起前日蔣玉菡托茗煙送來的茜香汗巾,不覺癡了。忽見黛玉蹙眉咳嗽,脫口道:“林妹妹可記得芸兒那日……”話一出口便知造次,衆人皆怔住。賈母皺眉道:“寶玉又魔怔了,平白提那旁支庶子作甚?”

正尴尬時,外頭忽傳來笙箫鼓樂,原是北靜王府送賀禮的到了。鳳姐忙攜平兒出去應付,探春拉着黛玉看新繡的香囊花樣,寶玉讪讪退至廊下。但見階前殘雪映着紅燈籠,恍惚聽得梨香院那邊傳來低吟:“良辰美景奈何天……”不覺癡立雪中,連襲人送來暖手爐也渾然不覺。

卻說那日賈府上下得了賈政升遷的喜信,恰似春雷驚蟄,滿園子都活泛起來。但見榮禧堂前灑掃的婆子們揮汗如雨,将漢白玉台階擦得锃亮如鑒;廊下小厮們疊着羅漢挂彩綢,猩紅绉紗映着朝陽,直把飛檐鬥拱籠在霞光裡。廚房裡早蒸騰起雲霧,火腿炖肘子的濃香混着糟鵝掌的鮮味,順着穿堂風直往人鼻子裡鑽。那周瑞家的捧着錦匣來回話,險些被端酸筍雞皮湯的小丫頭撞個滿懷,倒惹得廊上鹦鹉學舌:“仔細!仔細!”

寶玉卻似個遊魂般蕩出怡紅院,腳下鵝卵石小徑硌得繡鞋簌簌響。方才黛玉含嗔帶怨的眼波,此刻還在心尖上打轉兒。忽聽得“撲棱棱”一聲,原是隻紅嘴綠鹦哥撞落枝頭海棠,驚得他心頭一顫。但見那西府海棠開得正豔,花瓣兒層層疊疊裹着金蕊,倒像林妹妹病中裹的茜紗鬥篷。寶玉癡望着枝頭殘紅,不覺念起《會真記》裡“花落水流紅”的句子,怔怔地竟落下淚來。忽有穿花蛱蝶掠過鬓角,倒教他想起寶钗的金鎖來,心下更似打翻了五味瓶,隻把腰間通靈玉攥得生疼。

這日申時三刻,甯榮街早已車馬塞途。各府賀帖雪片似的飛進儀門,禮單上密密麻麻寫着“珊瑚朝珠一盤”“禦賜洮河綠石硯一方”。賴大家的帶着二十個小厮在垂花門收禮,記賬的狼毫筆硬是寫秃了三支。

卻說賈母房裡,鎏金琺琅自鳴鐘正敲着辰時三刻。鳳姐兒捧着汝窯茶盅伺候老太太漱口,丹鳳眼往黛玉身上一溜,笑吟吟道:“舅老爺府上要送新排的《紫钗記》,說是特特請了蔣玉菡的師弟來唱小生。”話鋒一轉,纖指捏着帕子往東南方虛指:“可巧這吉日竟與咱們潇湘妃子的芳辰撞在一處,真真是雙喜臨門呢!”黛玉正拈着杏仁佛手把玩,聞言指尖一顫,那佛手“骨碌碌”滾到王夫人裙邊。邢夫人忙打圓場:“鳳丫頭這張嘴,倒比那說書先生還會埋伏筆。”

賈母摟着黛玉摩挲其肩,翡翠镯子碰着月白緞襖窸窣作響:“我這玉兒原是天上的仙草托生,合該享雙份的福。”話音未落,忽聽得簾外靴聲囊囊,寶玉頂着滿頭海棠花闖進來,連聲嚷着:“可讓我趕上了!”那項上金螭璎珞圈晃得叮當亂響,倒把玻璃炕屏映出七色光暈。

正亂着,外頭回事媳婦子跌跌撞撞掀簾子進來,口裡倒不過氣似的:"老太太,老爺...老爺未及更衣便往宗祠祭告去了!"滿屋人聞得此言,忙斂了笑影,理衣裳的理衣裳,正珠翠的正珠翠。恰值秋晨霜重,但見賈政身着石青江綢孔雀補服,朝冠頂戴的東珠猶凝着白露,金鑲玉朝帶錾着雲龍紋,一步一響叩在青磚地上,铮铮然似玉碎冰河。待他朝賈母行三跪九叩大禮時,燭影裡分明映出數莖霜雪——榮華正盛時節偏生白發,倒叫邢王二夫人對視一眼,各自心尖上突突跳了兩跳。

原是聖上特旨加恩,晉了賈政工部郎中。那賈政寅時便着朝服入宮謝恩,歸府先至祠堂焚香告祖,青煙缭繞間将珊瑚頂子供在楠木神龛前,三牲祭禮猶自冒着熱氣。再至榮慶堂時,雖強作肅穆神色,眼角紋路卻掩不住喜氣,隻道:"托祖宗洪福,聖上隆恩。"話音未落,外頭已聞得車馬喧阗——這個未去,那個又來,朱輪華蓋塞滿長街,禮單紅帖堆成小山。正是:"芍藥欄前莺亂語,芙蓉帳外燕雙飛。"

你道這烈火烹油之象?偏那西廊下的老仆暗自嗟歎:"當年太爺晉爵時,門前石獅子系的紅綢足有三丈呢!"話未說完,早被管事的啐了一口。卻不知那雕梁畫棟間似有裂冰之聲,檐角銅鈴在秋風裡打了個顫,竟跌下半片綠鏽來。這正是:盛席華筵終散場,從來樂極恐生哀。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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