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日寶玉正說到酣暢處,手舞足蹈間,襟前松石綠汗巾子随着動作翻飛。亭外海棠紅得潑天價熱鬧,碎金似的日影漏過枝葉,正映在他腰間羊脂玉帶扣上,晃得湘雲拿團扇遮眼笑道:"寶哥哥莫不是要學那後羿射日?"話音未落,檐下挂着的那隻綠毛鹦鹉突然撲棱翅膀,學着平兒平日傳話的腔調嚷道:"二奶奶到——"
衆人皆是一怔,但聽環佩叮咚如碎玉落盤,夾着縷縷沉水香随風飄來。黛玉手中帕子蓦地攥緊,指節在茜紗上透出青白顔色。湘雲早跳起來掀開湘妃竹簾,隻見王熙鳳扶着豐兒的手款款行來,石榴紅撒金裙裾掃過青石階上落英,恍若流霞墜地。
"哎喲喲,我這腳還沒邁進亭子,就聽見什麼射雕英雄、彎弓搭箭的。"鳳姐丹鳳眼往衆人面上一掃,鬓邊金累絲點翠鳳钗的流蘇顫巍巍晃着,"寶兄弟這嘴皮子功夫,倒比天橋說書的還利索三分。"說着徑自往當中黃花梨圈椅上一坐,腕上四對蝦須镯碰得叮當響。
寶玉忙起身讓座,後腰撞在青玉案角也顧不得疼。黛玉見他額角沁汗,悄悄将冰裂紋盞推過去,盞中茉莉香片猶自浮沉。鳳姐眼尖,早瞧見這光景,抿嘴笑道:"林妹妹這盞茶涼了半日,倒像是專等着孝敬我的。"說罷也不接茶,反從袖中摸出個鎏金琺琅鼻煙壺把玩。
湘雲最是心急,扯着鳳姐撒花袖口道:"二嫂子來得正好,方才正說到那衛公子一箭雙雕......"鳳姐卻捏着湘雲項間金麒麟道:"我的兒,這勞什子故事也值當入迷?前日你寶哥哥哄你說能替你作東道,結果倒把老太太屋裡的汝窯盞摔了,這會子又編派什麼雕兒鷹兒的。"
寶玉臉上紅白交錯,手中《南華經》書頁簌簌作響。黛玉輕咳一聲,細聲道:“鳳姐姐莫冤他,原是前兒史大妹妹說起邊塞風物……”話未說完,鳳姐早笑出聲:“林丫頭倒會護短,前日周瑞家的送宮花,還說你咳得夜不能寐,這會子倒有精神替人分辯了?”
忽見平兒捧着賬本子匆匆趕來,在鳳姐耳邊低語幾句。鳳姐面上笑容未減,染着鳳仙花汁的指甲卻深深掐進掌心:“東府壽宴的綢緞短了十八匹,西院月例銀子還差着二百兩——你們倒在這神仙洞府裡說書聽曲!”說着将茶盞往案上一頓,濺出的茶水在薛濤箋上洇開朵朵墨梅。
王熙鳳端起茶盞輕啜一口,将金絲雀羽的绛紅披帛往椅背上一搭,徑自坐在紫檀雕花椅上。纖指拈起霁紅釉茶盞輕啜一口,腕間蝦須镯泠泠作響,方開口道:“前兒個朱牙官媒婆捧着鎏金匣子來,裡頭齊整整碼着十數份庚帖,說是南邊衛國公府、東平郡王府幾家都瞧上咱們園子裡的鳳凰兒了。”說着眼波在黛玉、湘雲身上繞了繞,嘴角噙着三分笑,“偏那衛家公子最是出挑,年方弱冠便中了武舉,前日随聖駕秋狝時,一箭射穿三隻白鹿眼睛——這可不正是戲文裡唱的‘千裡姻緣一箭牽’?”
黛玉正低頭絞着繡帕上并蒂蓮紋樣,聞言耳垂紅得似瑪瑙墜子,偏要強作鎮定道:“鳳丫頭越發胡吣了,這般沒影兒的話也拿來混說。”湘雲卻早把臉埋在黛玉肩頭,指間纏着衣帶上的白玉連環,那環佩叮當聲倒似替她訴着羞。
鳳姐兒斜倚在竹青錦褥上,腕間金钏兒映着日頭一晃,倒似在青石案上撒了幾點金屑。見黛玉、湘雲兩腮飛霞,她早笑得丹鳳眼兒彎成新月,随手将杏子紅绫帕子往鬓角一拭,拍手道:“阿彌陀佛,真真一對玉人兒!這還沒見着庚帖上的生辰八字呢,倒比那拜堂的還羞三分。趕明兒真到了議親的好日子,可不得把喜嬷嬷的蓋頭都哭濕了去?”
寶玉正捏着個琥珀核桃往嘴裡送,聞言忙咽了,将湘雲腕上金镯子一碰,笑道:“雲妹妹且看那衛公子,前兒聽琏二哥說他在北靜王府射圃,三箭俱中靶心。這般文武雙全的,倒應了古話‘金鞍配玉勒’,可不正合妹妹這英氣?”話音未落,湘雲早把手裡剝了一半的蓮蓬擲過來,蓮子兒滾在石青褂子上,倒似綴了翠玉珠。
黛玉倚着海棠花影,纖指繞着湘雲腰間杏黃汗巾子的流蘇,抿嘴笑道:“鳳姐姐快别說了,方才雲丫頭聽‘射雕英雄’四字,連茶盞都打翻了。若是真見了那衛家公子……”話到此處忽頓住,帕子掩着唇咳嗽起來,削肩微顫,倒似被荷風驚動的垂絲海棠。
“林丫頭越發刁了!”湘雲霍然起身,鬓邊累絲金鳳钗的流蘇亂晃,兩靥如浸了玫瑰露,“往日裡拿我填詞作賦也就罷了,如今倒編排起這些混話來!”說着便要繞案來捉,誰知藕荷色百蝶裙被石凳勾住,碧玉佩上的蔥綠穗子早纏作一團垂珠簾。
寶玉忽探出頭來,鬓角還沾着才摘的丹桂花,拍手笑道:“雲妹妹莫羞,昨兒我夢見你披着百子千孫帳坐在八擡大轎裡,前頭新郎官可不就是射雕的衛郎!”話音未落,湘雲已抓起案上松子榛仁擲他,偏生腕上纏臂金晃得失了準頭,幾粒金瓜子正落在黛玉裙裾間。
“颦兒快替我撕了這胡謅的嘴!”湘雲跺腳要追,黛玉早閃到嵌雲母屏風後,探出半張芙蓉面笑道:“好妹妹,你且留着氣力繡嫁衣罷。”忽見湘雲鬓邊赤金點翠蝴蝶簪顫巍巍欲墜,倒想起前日看的《牡丹亭》戲本,暗忖這“遊園驚夢”的緣分,心下莫名一緊,指尖不覺将帕子絞成了麻花。
寶玉忙攔在中間,卻見黛玉已躲到鳳姐背後,探出半張芙蓉面笑道:“好妹妹饒我這一遭罷,我讓襲人把新得的龍井分你半罐可好?”話音未落,湘雲早追将過來,驚得廊下鹦鹉撲棱着翠羽連聲學舌:“雲姑娘饒命!雲姑娘饒命!”
鳳姐兒笑得金鑲玉耳墜子直打秋千,指着三人對平兒道:“快記下時辰,這出‘潇湘子智取枕霞閣’的戲文,趕明兒說給老祖宗聽,定要讨兩匹雲錦做彩頭。”忽見黛玉扶着湘雲肩膀喘氣,又嗔道:“颦兒仔細岔了氣,前兒太醫才說忌大喜大悲的。”
正鬧着,忽聞遠處隐隐笙箫聲。湘雲怔了怔,手裡松了黛玉的月白绫袖,垂首擺弄起石榴裙上的同心結。滿亭笑語漸歇,唯餘荷風穿廊而過,将案上散落的庚帖吹得簌簌作響。
鳳姐兒丹蔻指尖忽地一顫,望着亭外漫天柳絮,倒似見着了三春過後諸芳盡的影子。忽聽得亭外小丫頭嚷道:“二奶奶,平姐姐說庫房的對牌……”鳳姐霍然起身,鬓邊金钗上的紅寶石在日影裡迸出一星寒芒,轉眼又笑盈盈道:“且饒你們這一遭,晚間再來讨故事聽。”臨去又回眸笑道:“寶兄弟仔細着,明兒老爺考問《孟子》,莫要再拿‘盡心章’充‘梁惠王’了。”說罷風擺楊柳般去了,隻餘一縷沉水香在亭子憑欄間缭繞。
衆人望着那抹紅影消失在海棠花叢,但見亭外花影晃動,恰投在亭柱上,恍若一幅水墨丹青。黛玉望着鳳姐那晃動的步搖消失,耳聽得寶玉正與湘雲低語“鳳丫頭最是眼明心亮”,不覺将帕子往案上一擲,冷笑道:“好沒意思的話!人家巴巴地來監場,倒成了眼明心亮了。”忽見案上茶盞裡浮着片海棠花瓣,倒像是自己方才揉碎的,一時竟癡了。寶玉方要開口續講,卻見襲人捧着描金漆盤進來,盤内赫然擺着新謄的《孟子集注》。寶玉無奈,隻能回去了。
且說鳳姐歸來,斜倚在填漆螺钿炕屏上,見那穿堂風卷着幾片殘葉在青石階前打旋兒,正自出神,琥珀捧了掐絲琺琅手爐來。忽見平兒掀了猩猩氈簾子進來,裙裾間猶帶秋霜寒意,二人并頭歪在撒花軟枕上,就着燭影說些家務瑣事。
平兒将手中帕子絞了又絞,半晌方歎道:"奶奶可還記得那年端午,彩霞在葡萄架底下給二爺打縧子,水紅绫裙被露水浸濕了半幅?如今她嫁到來旺家才幾月光景,竟似換了個人似的。"話到此處,聲音不覺低了幾分:"那女婿原是酒糟坊裡吃醉的泥菩薩,輸了錢便掀桌子砸碗。前兒興兒來回話,說彩霞姊妹兩個叫個跛足莽漢擄了去,如今滿城風雨,倒應了那年清虛觀張道士批的八字——"
一語未了,忽聞窗外老鸹"嘎"的一聲,鳳姐手中的茶盅"當啷"磕在炕桌上,掐金線繡的杏子紅绫被濺濕了一片。但見她兩彎柳葉吊梢眉蹙了又展,展了又蹙,終是冷笑道:"好個糊塗油蒙了心的來旺媳婦!當日跪在穿山遊廊上賭咒發誓,說什麼'便是個瘸子瞎子也認了'。如今倒好,鬧得閻王殿前唱大戲——鬼哭神嚎的。"說着以帕掩口,連咳了幾聲。
平兒忙遞上滾熱的茯苓霜,卻見鳳姐怔怔望着那對燒得正旺的龍鳳燭,燭花"噼啪"爆出個并蒂蓮的模樣。良久,方幽幽歎道:"我如今方知'保媒拉纖'原是造孽的營生。老太太前兒還說寶玉的親事要早早打算,我竟不知該如何應承了。你且記着,明兒把庫裡那對翡翠鴛鴦枕送去給三姑娘,就說...就說是我賀她生辰的。"
說罷,鳳姐似是想起什麼,又吩咐平兒去把彩明叫來。平兒心下疑惑,忍不住問道:“這大晚上的,叫彩明來所為何事?”鳳姐嗔怪地瞥她一眼,笑道:“你瞧瞧,咱們身邊這些人,皆是大字不識幾個的。今兒去怡紅院,見那林姑娘和史姑娘出口成章,皆是讀過書的。我也尋思着,找本書來,讓彩明教我認些字,日後也好不被人小瞧了去。”
平兒撲哧一笑,打趣道:“奶奶這是要讀書求取功名了?這可真是稀奇事兒。”鳳姐頓時瞪圓了眼睛,笑罵道:“放你娘的屁!讓你去叫個人,也這麼多嘴多舌的。再這般,難不成要我親自去請他來?”平兒見鳳姐佯怒,忙笑着起身,應道:“我這就去把彩明叫來,再不敢多嘴了。”
平兒忍着笑掀簾出去,不多時便引着彩明蹑足進來。但見燭淚垂垂,映得窗棂上竹影婆娑。鳳姐已換了藕荷色绫襖,鬓邊斜插的朝陽五鳳挂珠钗卻未卸下,映得眼角細紋在燭光裡若隐若現。她正執着一柄纏絲瑪瑙裁紙刀閑閑裁書,見二人進來,便指着案頭一本冊子道:"你且瞧瞧這些蝌蚪文,倒比那西洋鐘表的機簧還難纏。"
彩明戰戰兢兢接過冊子,見是部錦緞包角的《千金翼方》,翻開扉頁但見"婦人不孕方論"幾字寫得顔筋柳骨,不覺指尖微顫。鳳姐漫不經心撥弄着翡翠镯子:"單揀那崩漏帶下的章回念念。"話音未落,忽聞更鼓沉沉,穿廊風過時,案頭宣紙簌簌作響,竟似應和着彩明發顫的誦讀聲。
彩明借着羊角燈細看,開卷便是一股子沉檀香氣。内頁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直如蟻陣排兵,驚得她指尖發顫:"我的好奶奶,這蝌蚪文兒......"話未說完,鳳姐早把個青玉鎮紙往案上重重一磕:"平日裡白疼你們這些小子!"唬得彩明忙咽了後半句,将冊子貼近鼻尖,聲音顫巍巍似秋蟬振翼:"癸水不調篇載:若夫血崩之症,當取側柏葉三錢......"
西次間裡,平兒正吩咐小丫頭添炭,忽聽得"血崩"二字,手中銅火箸當啷落在波斯毯上。隔着十二扇缂絲屏風望去,但見鳳姐斜倚青緞引枕,珊瑚戒指映着燭火,在扶手上敲出細碎的響,倒像更漏聲催。平兒心下一酸,暗忖道:"這夜叉星平日裡殺伐決斷,偏這症候上死要強。前兒太醫來請脈,倒把人家罵得狗血淋頭,這會子偷偷查方子,可不就是'病來如山倒'的理兒?"
平兒在旁添茶,見鳳姐以手支頤,燭花在她眉間跳躍,恍惚竟有幾分寶钗夜讀《太上感應篇》的光景。正要打趣,忽見鳳姐眉心微蹙,急喚彩明:"且住!方才說的'鹿茸二錢、阿膠三錢',再誦一遍與我聽。"說着竟從袖中摸出個掐金小算盤,玉指翻飛間,珠聲琅琅,倒把窗外秋蛩的鳴叫都壓了下去。
且說平兒在旁伺候,冷眼瞧着鳳姐面色如春睡海棠般泛着異樣潮紅,心下暗驚道:前日裡那淋漓之症怕是又犯了。偏生這位主兒素日要強性傲,甯可暗地裡咬牙忍痛,也不願教人瞧出半分怯來。思及那"血山崩積症"的厲害,平兒隻覺脊背發涼,纖指絞着帕子生生攥出水痕來。忽見案上青瓷盞裡殘茶微漾,原是手心汗濕了。
平兒忙将彩明引至耳房,那耳房内紗燈搖曳,映得二人面上陰晴不定。她附耳低語時,聲氣兒裡帶着三分顫:"好哥兒,這差事雖險,卻是積陰鸷的。你隻當為二奶奶積福,仔細尋些對症的方子來。"彩明聞言,額角青筋突突直跳,捧書的指尖兒顫巍巍的,但見那《千金翼方》上蠅頭小楷恰似百足蜈蚣,爬得人眼暈心慌。暗忖道:我不過略識得幾個字,如何解得這岐黃玄機?若錯配了君臣佐使,豈非成了弑主的罪人?
正焦灼間,忽聞平兒連聲催促,彩明急得滿額油汗,竟将書頁揉出簌簌哀響。蓦地瞥見"茜草炭"三字,如獲至寶般謄錄下來,又胡亂抄得幾味止血藥材。待呈與賈菖、賈菱時,兩個老成管事相視默然——那方子字迹歪斜如小兒塗鴉,墨迹斑斑處還洇着少年掌心汗漬。
卻說鳳姐歪在填漆榻上,望着窗外梧桐篩下的碎金日影,耳畔似有千百隻寒蟬聒噪。往日裡叱咤風雲的琏二奶奶,此刻倒像尊褪了金的菩薩,錦被下五指深深掐進掌心。忽聽得簾外窸窣,忙強打精神直起腰來,丹唇未啟先帶三分笑:"可是藥得了?"話音未落,喉間腥甜又湧,忙借帕拭唇,那素白绫子登時綻開數點紅梅。
平兒在旁看得真切,隻覺鼻尖酸楚,暗将銀牙咬碎:好個病虎猶嘯,這潑天富貴裡,竟無半丸續命金丹!
平兒捧着掐絲琺琅手爐進來,見這光景,眼圈兒早紅了,忙用帕子掩着,輕聲道:"前兒周瑞家的送來的冰湃玫瑰露,奶奶可要用些?"鳳姐方回過神,才要開口,忽覺眼前金星亂迸,那八寶閣上的汝窯美人觚、紫檀座羊脂玉佛手,竟似活了一般滴溜溜打轉。隻聽得"當啷"一聲,原是腕上四個蝦須镯磕在青花瓷枕上。
"快...快扶我..."鳳姐咬着銀牙,指尖死死掐住平兒胳膊,豆綠撒花褲下早透出冷汗,偏那金線繡的百蝶穿花裙還齊整地垂在腳踏上。平兒慌得打顫,卻見主子鬓角珍珠钗亂晃,比那日協理甯國府時更添三分憔悴。
一時平兒捧了盞六安茶來,鳳姐勉強就着吃了半盞,忽又覺小腹如炭火炙烤,恰似将三伏天的日頭囫囵吞在肚裡。正要說話,外間忽傳來小丫頭子笑鬧聲,鳳姐登時柳眉倒豎,抓了炕桌上的《金剛經》便擲向簾外:"作死的小蹄子!打量着我都聾了不成?"話音未落,自己先喘作一團。
平兒含淚跪在靛青刻絲褥子上,輕輕替她揉着太陽穴:"我的好奶奶,何苦這般作踐自己?昨兒太醫說的'氣血兩虧'的話..."話未說完,鳳姐猛地推開她,那指甲上猩紅的鳳仙花汁子竟在平兒腕上劃出道紅痕:"糊塗油蒙了心的!這府裡多少雙眼睛盯着咱們?前兒大老爺才說要裁減用度,若知道我病了,那些黑心下流種子還不把庫房鑰匙都奪了去?"
正說着,外頭傳來更鼓聲。鳳姐忽想起今日還未查對牌,強撐着要起身,誰知才離了榻,那月白绫衫早被冷汗浸透,恰似雨中殘荷。平兒忙扶住,卻覺主子身子輕飄飄的,竟比元宵夜放的美人燈還要單薄。
卻說鳳姐歪在填漆螺钿榻上,一縷青絲垂落芙蓉枕,直待半盞茶時分,方将胸中翻江倒海的眩暈略略壓住。玉容慘淡如秋後海棠,檀口微啟時氣若遊絲:"平丫頭,且去瞧瞧那勞什子的藥,莫不是要熬到三更天去?我這腔子裡倒像揣着個風箱,忽冷忽熱地煎着人。"話音未落,纖纖玉指已攥緊杏子紅绫被,指節泛白處可見青筋隐現。
平兒聞言忙應個"是",腳下繡鞋生風,急急轉出翡翠珠簾。但見雕花檻外朱欄寂寂,九曲回廊空餘竹影搖曳,哪裡得見半個人影?這廂暗忖:"偌大個國公府,層層通報須得手續俱全,斷不容些許差池。偏生藥房那起子婆子最會推三阻四,縱是急症也須按着鐘點來。"念及此,不覺将手中帕子絞作一團,丹鳳眼裡噙着水光,倚着廊柱癡癡望着角門方向,連鬓邊累絲金鳳斜了也不曾察覺。
忽聽得西角門"吱呀"一聲,卻見小丫頭墜兒捧着靛藍包袱皮疾步而來,說是藥房煲藥的婆子不在,額上汗珠兒在夕陽裡泛着金光。平兒不及多問,接過那包着桑皮紙的藥便往内室奔,裙裾掃過青磚地,驚起案上鎏金博山爐一縷沉香。
鳳姐此時已勉強支起身子,雲鬓散亂間露出光潔額頭,見那藥包頓時眼波微動,恰似枯荷逢雨。平兒親自盯着在掐金線牡丹紋樣的風爐上煎了,又拿纏絲瑪瑙碗盛了,奉至榻前。鳳姐望着黑稠藥汁,忽想起那年端陽節尤二姐喝的虎狼藥,不覺打了個寒噤。終究一仰脖飲盡,苦得連舌根都麻了,偏要冷笑:"我倒要看看閻王殿裡可收我這夜叉!"
誰知這藥入喉不過半刻,腹中絞痛更甚從前。鳳姐蜷作一團,十指深深掐進蘇繡帳幔,那帳上纏枝蓮紋竟被扯得脫了線。平兒哭道:"這必是藥不對症!"鳳姐卻咬碎銀牙:"嚷什麼...去把前日南邊送的血燕取來...我偏不信..."話音漸弱,恍惚間見鏡中之人面色青白,鬓發散亂,哪裡還是當年那個粉面含春的琏二奶奶?
平兒在一旁瞧着,心中如火燒油煎,卻又無可奈何。她暗自思忖:“再這般下去,隻怕鳳姐的身子越發不濟了。須得想個法子,勸她好生醫治才是。”可轉念一想,鳳姐素來剛強,性子又倔,若是貿然勸她,隻怕反惹她不快。正躊躇間,忽聽得外頭一陣喧嘩,夾雜着腳步聲與笑語聲,似是賈琏回來了。平兒心中一緊,暗想:“二爺素來與鳳姐面和心不和,如今鳳姐病成這樣,他見了不知作何反應。況且府中近來風波不斷,若因鳳姐的病再生出什麼變故,可如何是好?”
她忙掀簾出去,隻見幾個小厮擡着一架玻璃屏風,正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那屏風在日頭底下熠熠生輝,流光溢彩,端的是一件稀罕物。小厮們笑嘻嘻地說道:“這是二爺剛從外頭置辦回來的,說是要給奶奶一個驚喜,也好在衆人面前顯顯咱們家的氣派。”平兒聽了,心中暗暗叫苦:“這都什麼時候了,鳳姐病得這般沉重,哪還有心思理會這些?二爺也真是,平日裡不見他體貼,偏在這時候弄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她回到屋裡,見鳳姐已勉強坐起身來,靠在床頭,臉色蒼白如紙,唇上毫無血色,卻仍強撐着精神問道:“外頭何事這般吵鬧?”聲音微弱,透着幾分不耐。平兒隻得将屏風之事細細說了。鳳姐聽罷,冷笑一聲,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他倒會挑時候,我都病成這樣了,還弄這些勞什子。也不知是真疼我,還是隻想着做給别人看。”說罷,輕輕阖上雙眼,滿臉皆是疲憊之色。
鳳姐目光落在床頭的藥碗上,眼中滿是倦意與無奈,心中不禁泛起一陣悲涼。她深知,自己這病怕是一時半刻好不了。這深宅大院裡,每日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她,稍有示弱,那些個下人便會生出二心。可府裡的事兒卻一樁接着一樁,從早到晚沒有個消停的時候,根本容不得她歇着。她心中暗歎:“這府裡上下,誰不是各懷心思?我若倒了,隻怕這府裡更要亂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