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日,賈政在府中與賈琏等人叙話,正談及府中諸事,忽見賴大匆匆忙忙走上榮禧堂來,那額上汗珠隐現,面色略顯慌張,搶步上前回禀道:“老爺,外面有錦衣府的堂官胡老爺,領着好幾位司官,說是特來拜訪。小的正要去取職名回禀,那胡老爺卻道‘你我相與一場,何必如此繁瑣’,話畢,他們已然下了車,直朝着這邊進來了。”
賈政聞聽此言,心下不由“咯噔”一聲,暗自思忖道:“這老胡與我素日并無甚往來,今日這般突兀前來,所為何事?況且如今府中尚有他客在堂,留他們在此,諸多不便;可若不留,又恐得罪了這衙門裡的官爺,這可如何是好?”正躊躇間,賈琏在旁急道:“叔叔,再遲些,人便要進來了,還是快快去迎接罷。”
恰在此時,又聞二門上的家仆高聲通報:“胡老爺已經進了二門。”賈政忙整了整衣冠,與賈琏等人疾步迎了出去。但見那胡堂官昂首闊步而來,面上雖堆滿了笑容,卻未發一語,徑自大步邁向大廳。其身後跟随着五六位司官,或有賈政昔日見過幾面的,亦有全然陌生之人,皆皆面色冷峻,一語不發。賈政心中愈發忐忑,沒了主意,隻得随着衆人進廳,強作鎮定地讓座看茶。
衆親友中,亦有曾與胡堂官打過交道的,見他今日這般仰着臉兒,對衆人不理不睬,隻拉着賈政的手,皮笑肉不笑地寒暄了幾句,便知此事隻怕不妙。衆人見有事便打個招呼各自走了。
賈政強壓着心底如潮水般翻湧的疑惑與不安,面上扯出一抹略顯僵硬的微笑。他微微欠身,同胡堂官不緊不慢地寒暄着:“堂官大人此次前來,想必公務繁忙,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海涵。”胡堂官笑着擺了擺手:“賈政兄客氣了,今日前來,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 。”賈政一邊與胡堂官虛與委蛇,一邊不動聲色地用餘光掃過在場衆人,巧妙地周旋其間。
就在氣氛看似融洽之時,突然,一陣淩亂而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隻見家仆滿臉驚恐,神色慌張得近乎扭曲,一路跌跌撞撞地沖進廳内。他“撲通”一聲跪地,大口喘着粗氣,聲音因驚惶而尖銳顫抖:“老爺,忠順王爺到了!”
賈政聽聞,手中的茶盞險些掉落。胡堂官見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說:“這忠順王爺來得倒是突然,莫不是有什麼要緊事?”賈政強裝鎮定,擠出一絲笑容:“許是王爺另有吩咐,我且前去迎接。堂官大人稍作歇息。”說罷,他深吸一口氣,雙手快速而沉穩地整理好衣冠,邁着急促卻不失穩重的步子,向着府門疾步迎去 。
尚未及賈政迎至門口,那忠順王爺已帶着一衆扈從浩浩蕩蕩地闖進了府門。王爺身着一襲華服,繡紋精緻繁複,每一針每一線都似在訴說着皇家的尊貴。腰束的玉帶,其上佩飾璀璨奪目,折射出的光芒刺得人眼生疼。他神色冷峻,眼神仿若寒星,如炬般掃視四周,所到之處仿若自帶一股凜冽威嚴之氣,令衆人皆不自覺地垂下頭去,大氣都不敢出。
胡堂官見王爺駕臨,哪敢有絲毫懈怠,像隻敏捷的獵犬搶前幾步,趨步上前,單膝“咚”地跪地,聲音洪亮且滿含敬畏:“王爺千歲千千歲!”待起身,他哈着腰,畢恭畢敬地說道:“王爺既已親臨,依下官之見,随行的各位老爺們當速速帶領府役将這府宅的前後門牢牢把守,以防有那宵小之徒趁機生亂,壞了王爺的大事。”衆官聽令,轟然應諾一聲,如潮水般魚貫而出。眨眼間,榮國府的角角落落都布滿了兵丁,門窗緊閉,氣氛壓抑,一種肅殺緊張的氛圍迅速籠罩了整個府邸。
賈政此時心中猶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自揣測王爺此番突兀駕臨究竟所為何事,莫不是賈府中有人犯下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過錯,以緻驚動了王爺?可思來想去,卻也理不出個頭緒,唯有硬着頭皮上前,屈膝下拜,口中說道:“不知王爺駕到,有失遠迎,還望王爺恕罪。”忠順王爺卻隻是微微仰頭,目光從賈政身上一掃而過,并不搭話,徑直邁步向府内走去,賈政見狀,隻得誠惶誠恐地跟在後面,一顆心早已懸到了嗓子眼兒。
忠順王爺邁着沉穩的步伐走進府内,眼神冷峻地掃視着周圍的一切,所經之處,衆人皆屏氣斂息,不敢稍有異動。賈政跟在後面,額上已滲出細密的汗珠,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
進入正廳,王爺悠然落座,目光這才落在賈政身上,冷冷開口道:“賈大人,許久不見,别來無恙啊?”賈政忙不疊地躬身答道:“托王爺洪福,下官一切尚可。隻是不知王爺今日大駕光臨,有何要事吩咐?”王爺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卻并未急于回答,而是輕輕端起茶盞,揭開蓋子,漫不經心地撥弄着浮葉,一時間,屋内靜谧得隻剩下茶蓋與盞沿碰撞的細微聲響,這短暫的沉默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賈政喘不過氣來。
忠順王擱下茶盞,稍作停頓,擡眸,目光似寒星般銳利,徑直逼視着賈政,沉聲道:“賈大人,聽聞貴府公子寶玉,與那琪官蔣玉菡走得極近,還時常邀集江湖人士,聚衆宴飲,這可是真的?”賈政如遭重錘,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心下直呼不妙,忙回道:“王爺,小兒年幼不懂事,許是行事有失妥當,可這往來的詳細情形,下官實在不知情啊!”
忠順王嘴角浮起一抹似有若無的冷笑,身子微微前傾,語氣看似随意,卻字字暗藏玄機:“賈大人,賈府向來詩禮傳家,簪纓不絕。可如今寶玉竟和琪官等人攪在一處,實在不妥。有些人物,看似身處民間,實則有着非凡來曆。就說這琪官,他可是上頭的隆陽之物,本王不過是代為撫養,以備不時之需。賈大人,寶玉與他過從甚密,若引出不必要的麻煩,賈府怕是擔待不起。這事兒,你得給本王一個說法。”
賈政聞言,冷汗瞬間濕透後背,“撲通”跪地,頭磕得砰砰作響,聲音顫抖:“王爺明察啊!下官真不知内情,若早知道,必定對小兒嚴加管教。求王爺念在賈府對朝廷忠心耿耿,饒過小兒這一回!”
王爺冷笑一聲,向随從使了個眼色,那随從上前一步,大聲說道:“我等已查明,琪官曾在賈府附近現身,之後便沒了蹤迹。賈府家大業大,莫不是藏起了人,想與王爺作對?”賈政額頭瞬間布滿汗珠,連聲道:“下官不敢,下官即刻回府徹查,給王爺一個交代。”
王爺微微點頭,神色依舊冷峻,語氣卻不容置疑:“你可仔細,若是私藏琪官定要交出,否則,本王定不會輕饒。”言罷,王爺微微仰頭,眼神中透着一股讓人膽寒的狠厲。
賈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王爺恕罪,下官定當嚴查此事,将那寶玉好好管教,必定給王爺一個滿意的答複。”王爺卻似乎并不滿意,起身在廳内踱步,緩緩說道:“賈大人,這賈府世襲皇恩,在京城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切莫做出不忠不孝之事,壞了自己的名聲。本王念在與賈府往日的情分上,今日前來,就是希望賈大人能夠妥善處理,懸崖勒馬,莫要讓本王難做。”
賈政聽出了王爺話中頗有深意,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再次磕頭如搗蒜:“王爺明鑒,下官對朝廷忠心耿耿,絕無半點異心啊!賈府上下也一直恪守本分,斷不敢有任何忤逆朝廷之舉。”忠順王微微眯起眼睛,審視着賈政,良久才緩緩開口:“賈大人,你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這京城之中的局勢。有些勢力看似風光無限,實則暗藏危機。你可莫要被那些表面的榮華所迷惑,選錯了陣營,到時候可就悔之晚矣。”
賈政心中一驚,他猜想王爺所說的“有些勢力”指的正是素與忠順王不妥的北靜王。遂誠惶誠恐地回道:“王爺教誨,下官銘記于心。賈府定當謹守本分,不與任何不當之人往來,一切唯朝廷馬首是瞻。”忠順王微微點頭,臉色稍有緩和:“賈大人,你能如此想甚好。本王也希望你能說到做到,莫要讓本王失望。這寶玉之事,你需盡快妥善處理,莫要再生事端。”賈政忙不疊地應道:“是,是,下官定當全力以赴,絕不讓王爺費心。”
賈政聽聞忠順王爺所言,頓時吓得臉色煞白,冷汗從額頭密密麻麻滲出,順着鬓角滑落。他哆哆嗦嗦地彎下腰,喏喏連聲,大氣兒都不敢出,哪敢有半分違抗。
忠順王爺神色冷若冰霜,渾身上下散發着讓人膽寒的氣息。他微微眯起雙眸,又沉沉交代了幾句,每一個字都仿佛裹挾着冰碴子,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賈政,你賈府行事,本王都瞧在眼裡。往後若再這般肆意妄為,休怪本王不客氣。”
說罷,王爺那如利刃般的目光,好似能穿透人心,直直掃過賈政。賈政隻覺這目光仿若一道寒光,刺得他渾身發顫,其中滿是警告之意。忠順王爺輕擡下巴,示意準備離開,他的扈從們立刻整齊劃一地行動起來,牽馬的牽馬,開路的開路。王爺翻身上馬,身姿挺拔,衣袂飄飄,随後打了個手勢,帶着扈從浩浩蕩蕩離去。
馬蹄聲由近及遠,漸漸消失在遠方。賈政卻像被抽去了脊梁骨,如遭雷擊,雙腿一軟,“撲通”一聲癱坐在地。他眼神空洞,望着王爺離去的方向,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腦海裡隻剩忠順王爺那冰冷刺骨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在耳邊不斷回響,和那仿佛預示着賈府末日的陰沉神情,怎麼也揮散不去。他滿心被愁苦與無奈填滿,隻覺賈府的未來,好似被厚重的烏雲籠罩,不見一絲光亮 。
胡堂官滿臉堆笑,恭恭敬敬地将忠順王爺送至府門,直至王爺的車馬沒了蹤影,才轉身回府。一回身,他便迅速整了整衣冠,臉上适才對着王爺的谄媚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肅殺,仿若換了個人似的。
恰在此時,門口小厮急匆匆跑來通報:“東平郡王到!”賈政等人聽聞,皆是又驚又疑,面面相觑。這變故來得太過突然,衆人心中滿是惶惑,實在猜不透這位王爺此來究竟有何用意。
不多時,東平郡王大步邁入賈府廳堂,身姿挺拔,步履沉穩。他神色凝重,眉眼間卻又帶着幾分悲憫。一進廳,他便掃視一圈衆人,目光在癱倒在地、形如爛泥的賈赦身上稍作停留,微微皺了皺眉,似是對賈府如今這般亂象感到惋惜。
賈政強忍着心中的慌亂與悲戚,強撐着身子從地上起身,整了整淩亂的衣衫,上前幾步,恭敬行禮道:“不知郡王駕臨,賈府如今突遭變故,這般狼狽不堪,實在是失禮至極,還望郡王恕罪。”
東平郡王與賈政等人稍作寒暄,面色一正,語氣不容置疑地命道:“賈政,你速速去将甯榮兩府的嫡系男丁都召集來,齊聚于榮禧堂,本王要宣旨。”賈政不敢有絲毫耽擱,趕忙差遣小厮們四下奔走傳話。
一時間,賈府内一陣雞飛狗跳,小厮們扯着嗓子呼喊:“快,郡王有令,嫡系男丁速去榮禧堂聽旨!”
不多時,衆人紛紛趕來。甯國府這邊,賈珍雖滿心惶恐,卻仍強裝鎮定,整理了下衣冠匆匆而至;賈蓉低着頭,瑟縮在賈珍身後,眼神中滿是驚惶與不安。榮國府裡,賈赦被兩個小厮攙扶着,腳步虛浮,臉色煞白;賈琏皺着眉頭,神情焦慮,一邊走一邊還在暗自思忖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待衆人到齊,郡王神色莊重,立在大廳上位,聲音洪亮,高聲尖呼:“賈政、賈珍、賈赦接旨!”
賈政等人一聽,仿若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隻覺渾身血液瞬間凝住,手腳都變得冰涼。身子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忙不疊雙膝跪地,膝蓋磕在地上發出沉悶聲響。賈政額頭緊貼地面,呼吸急促,雙手微微顫抖。
賈赦早已吓得魂不附體,癱倒在地,嘴角哆嗦,想說些什麼卻又發不出聲。賈珍緊咬牙關,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身子也止不住地顫栗。
其餘族人見此情景,也都紛紛跪下。賈蓉吓得臉色蠟黃,偷偷擡眼瞧了瞧四周,又趕忙低下頭去;賈琏,雖不太明白狀況,但見衆人如此,也乖乖跪地,大氣都不敢出。整個榮禧堂内,一片寂靜,唯有衆人緊張的呼吸聲,大家都在這壓抑的氛圍中,等待着命運的宣判。
東平郡王緩緩展開明黃聖旨,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賈府久蒙聖恩,理當精忠報國、恪守本分。然經查實,其竟虧欠國庫巨額銀兩,且逾期未還,此乃不忠不信之舉,有負聖意。甯國公世襲三品爵威烈将軍賈珍,行為放浪,公然聚衆賭博,敗壞朝綱風氣;其子五品龍禁尉賈蓉,膽大妄為,違制私娶皇室之女,且為兒媳操辦葬禮時奢華逾禮,肆意鋪張,全然無視朝廷規制。榮國公世襲一等将軍賈赦,勾結外官,賣官鬻爵,欺壓良民,草菅人命,有辱祖德。工部員外郎賈政,身為朝官,對族人管教無方,有負聖恩。賈府上下種種不端,實乃辜負天恩。今着東平郡王帶錦衣府即刻查辦,抄沒甯國府賈珍及榮國府賈赦家産,賈政停職查辦,一幹人等聽候發落,欽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