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襲人辭去之後,黛玉便獨個兒坐在房中,恰似那被遺落的孤雁,形單影隻。那老婦人的言語,還有所贈的玉帶,仿若濃重的陰霾,沉沉地籠罩在她心頭,怎麼也驅散不開。
紫鵑何等伶俐,早瞧出姑娘心事重重,眉間似有千般愁緒。她滿心憐惜,輕聲細語地勸慰着,而後小心翼翼地扶着黛玉,慢慢走到榻邊,伺候她安歇。
時光悠悠流轉,不覺便到了黃昏時分。暮色仿若一層薄紗,悄然籠罩了整個潇湘館。館内的翠竹在暮色中影影綽綽,更添幾分靜谧與孤寂。黛玉拖着那仿若灌了鉛般沉重且疲憊的身子,緩緩走進套間,準備卸妝安歇。
她下意識地擡眸一望,恰瞧見白日裡那老婆子送來的荔枝瓶。這一眼,恰似一根尖銳的刺,猛地紮進她的心間,頓覺心口一陣鑽心的刺痛。白日裡老婆子那些沒頭沒腦、不知所謂的混話,此刻就像一把把寒光閃閃的利刃,毫無留情地直直刺進她的心窩。
四下裡靜谧得可怕,仿若時間都已凝固。沒有一絲聲響,唯有黛玉心中那無盡的憂愁與煩惱,仿若洶湧澎湃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滾滾蔓延,将她整個人緊緊裹纏,叫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就這般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而迷茫,腦海中不斷盤旋着那些話語,思緒萬千卻又理不清頭緒。那玉帶所承載的不明深意,老婆子的神秘來意,都如一團迷霧,讓她深陷其中,難以掙脫。在這寂靜的黃昏,在這昏暗的套間,黛玉的悲傷與困惑,如那夜色一般,愈發深沉 。
黛玉緩緩坐下,目光迷離,往昔與北靜王水溶的種種交集,如走馬燈般在她腦海中浮現。還記得那日,寶玉神色鄭重,将前日北靜王水溶所贈的鹡鸰香串“珍重取出”,呈到她面前。寶玉對這香串極為珍視,平日裡連碰都不舍得讓人碰,卻獨獨想着送給她。可當時的她,滿心厭惡,想也不想便說道:“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說罷,更是“擲而不取”,彼時隻覺那香串沾染了旁人氣息,不堪入目。
又憶起那一日,窗外細雨如絲,寶玉身披蓑衣、頭戴箬笠,冒雨前來潇湘館探望她。黛玉見了,先是打趣道:“那裡來的漁翁!”待湊近仔細瞧那蓑衣箬笠,卻見其精緻細巧,别具一格,不由好奇詢問出處。寶玉笑着告知,這是北靜王所贈,還說若她喜歡,便再去向北靜王讨要一套給她。黛玉聽聞,面上雖仍是拒絕,言語間卻沒了那般堅決,隻道:“戴上那個,成了畫的和戲扮的魚婆了。”話一出口,她便猛地反應過來,自己剛稱寶玉為漁翁,此刻又說魚婆,二者之間的微妙關聯,讓她不禁臉紅羞澀,一顆心也似小鹿亂撞般,慌亂不已。
如今想來,那蓑衣箬笠本就來自北靜王,而當日那番關于漁翁魚婆的對話,恰似一種隐晦的暗示,仿佛冥冥之中預示着他們三人之間,必有一番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情緣。
思緒再飄至怡紅院開夜宴那日,她抽出的花簽竟是芙蓉,上頭題着“風露清愁”,所配詩句為“莫怨東風當自嗟” 。此句出自北宋歐陽修的《明妃曲·再和王介甫》,詩中講述漢元帝因誤信畫工,緻使絕色的王昭君遠嫁匈奴,空留遺憾。王昭君灑淚離去,自歎紅顔薄命。當時抽到這花簽時,她心中便隐隐不安,如今聯系起與北靜王的種種,隻覺這一切似是命運精心布下的棋局,而她不過是那無力反抗的棋子。
北靜王水溶,身份高貴無比,生于鐘鳴鼎食之家,長于錦繡繁華之地,卻無半點纨绔之氣。其人儒雅俊秀,風姿翩翩,腹有詩書,談吐不凡。初次與寶玉相見,二人便覺彼此投緣,仿若多年摯友。寶玉對北靜王亦是推崇備至,但凡北靜王所贈之物,皆視作珍寶。
黛玉不禁暗自思忖,北靜王為何屢屢借寶玉之手,向她傳遞物件?是偶然為之,還是另有深意?那碧玉紅鞓帶上,以金字篆刻着她替寶玉所作的《杏簾在望》,究竟是北靜王對她才情的賞識,亦或是背後藏着更為隐秘的心思?
若說北靜王對她有意,可自己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孤女,無依無靠,身世與北靜王相較,實乃雲泥之别。況且,她心中早已有了寶玉,那份情根深蒂固,豈是輕易能撼動的。可北靜王這般頻繁地示好,又讓她不得不心生疑慮,諸多猜測在她心間反複交織,攪得她心煩意亂。
她又想起平日裡,衆人談及北靜王時的神色與言語,那滿是尊崇與敬畏的口吻,讓北靜王在她心中,除了神秘,更多了幾分難以靠近的距離感。可命運卻好似故意捉弄,偏要将她與北靜王牽扯到一起。
黛玉越想越覺迷茫,越思越感痛苦。她深知,在這深宅大院之中,自己的命運往往不由自己掌控。若真與北靜王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那這段莫名的糾葛,究竟會将她帶往何處?是萬劫不複的深淵,還是另一段未知的人生旅程?她無從知曉,也不敢去想。
窗外,夜色愈發深沉,如墨般濃稠,月光透過斑駁的樹影,灑在窗棂上,恰似她此刻支離破碎的心境。她幽幽長歎一聲,淚,又悄然滑落,打濕了衣衫。在這寂靜的夜裡,黛玉獨自沉浸在這無盡的糾纏與猜想之中,不知何時才能尋得一絲解脫的曙光 。
黛玉不禁自憐自傷起來,想到自己自幼體弱多病,如今年歲漸長,卻仍孤身一人。瞧着寶玉那副模樣,雖說他心裡頭隻裝着自己,可老太太和舅母那邊,卻始終不見有半點要成全他們的意思。一念及此,黛玉心中對早逝的父母湧起一股深深的怨艾:為何在世時,不曾早早為自己定下這門親事呢?
可念頭一轉,黛玉又暗自慶幸起來:“若在父母尚在之時,便在别處定下了親事,又怎會遇見寶玉這般才情出衆、心地純善之人呢?如今雖說艱難,到底還有一絲希望。”這般念頭在她心間來回拉扯,恰似洶湧波濤在大海上翻湧,攪得她痛苦不堪,心亂如麻。
良久,黛玉幽幽地長歎一聲,那清淚恰似斷了線的珍珠,順着她蒼白如紙的臉頰簌簌滾落,洇濕了大片衣衫。她隻覺滿心悲戚,仿若被濃重的哀愁抽走了渾身的力氣,最終隻能和衣卧倒在榻上,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此時的她,宛如一隻受傷後在暗夜裡獨自舔舐傷口的小獸,默默地承受着命運無情的捉弄與煎熬,在這茫茫夜色中,形單影隻,孤獨而又絕望。
恍惚間,一個伶俐活潑的小丫頭蹦蹦跳跳地進了黛玉的房間。她的臉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悅笑容,聲音清脆響亮地說道:“姑娘,外面時飛老爺差人請您過去呢。”
黛玉聞言,不禁微微一怔,心下瞬間湧起一絲疑惑。她與時飛老爺往昔雖一同讀過書,可自己畢竟是女流之輩,并非學堂中的男學生。她暗自思忖,這平白無故的,他為何突然要見自己呢?況且,舅舅從未在自己面前提及此事,這沒來由的邀約,實在令她感到困惑不已。
不過,黛玉并未貿然應允去見時飛老爺。她深知在這深宅大院之中,凡事需謹慎小心,不可莽撞行事。于是,她輕輕喚住小丫頭,輕聲說道:“你去回禀老爺,就說我近日身上染了病恙,實在不便出去。若老爺有何事,隻需差人向我請安道謝便是了。”
小丫頭聽了黛玉的話,臉上露出一絲猶豫之色,她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說道:“姑娘,隻怕這位老爺是來給您道喜的呢。方才聽聞北靜王府還有人要來接您過去,想必是有什麼好事兒。”
黛玉聽到這話,心中猛地一震,猶如平靜的湖面被一顆石子激起千層浪。她自是知曉北靜王府的尊貴地位,且自己與那裡的人也有着一些難以言說的微妙關系。然而,這突如其來的道喜與接人之說,實在讓她難以捉摸時飛老爺的真實意圖。
她定了定神,再次詢問小丫頭:“你當真見過時飛老爺?他可有提及是何等具體之事?”
小丫頭用力地點了點頭,脆生生地回答道:“回姑娘的話,我确實見過老爺。可他并未提及具體事情,隻說有件至關重要的事要告知姑娘。”
黛玉的眉頭微微皺起,心中暗自揣度着時飛老爺此舉的深意。她深知,這世間之人,往往會因着種種緣由而隐瞞真相,表裡不一。故而,她暗暗告誡自己,定要保持警惕之心,不可輕易相信他人的言語。于是,她對小丫頭說道:“你且下去吧,多謝你告知我這些消息。隻是我斷不能輕易相信旁人之言。你去回複時飛老爺,就說我身子不适,實在無法見他。倘若他真有要事相告,待我身體好些,自會盡快與他聯系。”
正說着,卻見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钗等人結伴而來,衆人面上皆帶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鳳姐率先開口笑道:“我們這一來是給姑娘道喜,二來也是來給姑娘送行的。”黛玉聽了,頓時慌了神,急忙說道:“你們這是說的什麼話?我怎麼一點兒也不明白。”
鳳姐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說道:“我的好姑娘,你就别在這兒裝傻充愣了。你難道不知,北靜王因着欣賞林姑爺的才學,推薦他升職,如今已然事成。北靜王又對你的美貌才情傾慕已久,特地托了你那恩師兵部尚書賈雨村老爺,前來求聘你做他的側妃呢。這不,已經派了龍鳳大轎,着人來接你過去了,估摸着一到家中,便要啟程。”
黛玉聽聞此言,隻覺一股寒意從心底油然而生,瞬間蔓延至全身。她心中明白,父親能得北靜王舉薦升職,自是感激不盡。如今北靜王求娶,家族中人豈有不應之理?怕是連賈雨村都已應允做這媒人,将自己許給了北靜王作側妃。
黛玉的心中一陣慌亂,她從未料到自己竟會陷入這般左右為難的困境之中。她深知自己的容色才情或許确已引起北靜王的注意,可這突如其來的求婚,卻讓她感到無比沉重的壓力與深深的不安。她明白自己難以拒絕這門親事,畢竟此事關乎家族的榮耀與地位,自己的意願在這高門大院的利益權衡中,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黛玉默默地低下頭,心中滿是矛盾與掙紮。她知曉這或許是一次改變自己命運的契機,可這也意味着她将從此失去自由與自主選擇的權利。她彷徨無措,不知該如何抉擇,隻能在這命運的十字路口,默默地等待着命運的安排,仿若一片飄零的落葉,在狂風中無力地掙紮。
恍惚間,黛玉的腦海中又浮現出父親在遠方為官的身影,她的心愈發焦急起來。為了掩飾内心的不安,她硬着頭皮說道:“沒有的事,你們定是聽了些不實的傳言,鳳姐姐就愛拿我打趣兒!”這時,邢夫人不動聲色地向王夫人遞了個眼色,那眼神中似有深意。邢夫人随即說道:“罷了罷了,瞧這孩子還不信呢,咱們走吧,也别在這兒白費口舌了。”黛玉眼中含淚,帶着一絲哀求說道:“二位舅母,好歹坐一會兒再走。”然而,衆人仿若未聞,隻是冷冷地笑着,相繼轉身離去。
黛玉望着衆人離去的背影,隻覺心中被無盡的悲傷與無助填滿。她深知,這些人并非真心關懷自己,不過是在利用她來謀取各自的利益罷了。她感到自己仿若置身于茫茫荒野之中,孤獨無依,被整個世界無情地遺棄,那酸澀的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肆意地流淌在她蒼白的臉頰上。
待衆人離去,屋内靜谧得可怕,隻有黛玉輕輕的抽噎聲。她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心亂如麻。往昔與寶玉相處的點點滴滴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現,那些共讀《西廂記》的甜蜜時光,那些心有靈犀的默契瞬間,如今都化作了鋒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地割着她的心。
“難道我與寶玉的情誼,終究是一場鏡花水月?”黛玉喃喃自語,淚如雨下。她想到自己寄人籬下的孤苦身世,想到命運的無常和無奈,心中滿是悲戚。“我不過是這賈府中的一個過客,如今又要被當作棋子随意擺弄。”
黛玉深知自己無力反抗這門親事,家族的期望和壓力如同大山一般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但一想到要嫁給北靜王,從此與寶玉天各一方,她的心就好似被撕裂一般疼痛。“寶玉啊寶玉,你可知我此時的痛苦?”
正在黛玉沉浸在悲傷之中時,紫鵑輕輕走了進來。看到黛玉滿臉淚痕,紫鵑心疼不已,忙上前勸慰:“姑娘,莫要太過傷心,身子要緊。”黛玉撲進紫鵑懷裡,放聲大哭:“紫鵑,我該如何是好?我不想嫁給北靜王,我心裡隻有寶玉啊!”紫鵑輕輕拍着黛玉的背,眼中含淚說道:“姑娘,咱們再想想辦法,總會有轉機的。”
然而,黛玉心裡明白,在這封建禮教森嚴的賈府,在家族利益面前,自己的感情是多麼渺小和無力。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會是什麼樣的命運,隻是那無盡的悲傷和絕望,如影随形,将她緊緊籠罩。窗外,夜色愈發深沉,仿佛也在為黛玉的命運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