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住眼淚,桑瑱望向唯一沒有罵自己的小阿霞,目光殷切:“阿霞,我真的有那麼吓人嗎?”
阿霞沒有說話,隻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臉。良久,用力點了點頭,然後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桑瑱癱坐在沙地上,無助地看向四周。
“醜桑瑱!”趙意上前一步,拿着小鏟想往他頭上捅。
“夠了!”桑瑱又氣又恨,猛地起身,奮力将面前小孩往邊上一推。
趙意立刻摔倒在地,嚎啕大哭。
一旁圍觀的趙家人見狀,面露兇像:“你幹嗎呢?找死是吧?”說罷撸起袖子要打人。
桑瑱自知不是大人的對手,迅速轉身向桑宅奔去。
門房看到少爺哭着跑回來,心中一緊:這小東西是何時溜出去的?
又瞥見那張淚痕與疤痕交錯的臉,心中大概也猜到發生了何事。
他摸了摸自己右頰那早已愈合的鞭傷,無奈地歎了口氣。
桑瑱用盡生平最大力氣,跑回了自己房間,恰巧遇到了剛剛問完話,準備回房的段蓮飛。
瞧見兒子這副模樣,段蓮飛大驚,誤以為兩小隻又鬧了矛盾,急忙快步進屋。
桑瑱将腦袋埋進青綠色的錦被,大聲抽噎。
段蓮飛關上門,望着那露在外面、聳動起伏的肩頭,柔聲問:“瑱兒,發生了何事?
“阿娘,我沒事……嗚嗚嗚……”桑瑱泣不成聲。
段蓮飛坐在床頭,靜靜聆聽着那從錦被深處傳來的嗚咽聲,眼眶逐漸泛紅。
良久,桑瑱的情緒終于平複了些。他掀開被子,探出腦袋,那雙往日如潭水般幹淨清冽的雙眸,此刻又紅又腫。
他默默靠上母親肩頭,問:“阿娘,我現在……真的很醜嗎?”
段連飛看着那些如蜈蚣般猙獰恐怖的疤痕,怒從心起:“桑桑敢這樣說你?”
“不是桑桑。”桑瑱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還挂着細碎的淚珠,“是趙意與子軒。”
段蓮飛心頭一震:“你見到他們了?”
“嗯。”桑瑱含糊地解釋:“我方才去街上了。”
段蓮飛扯了扯嘴角,心中湧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悲傷。
桑瑱破相這件事,不日後怕是會傳遍整個揚城。
他年紀小不懂其中含義,她活了這麼多年怎會不知?
這孩子以後的人生,怕是會遭受數不盡的異樣目光了。
摟過兒子肩頭,段蓮飛默默流淚。
“我家瑱兒才不醜呢,别人是嫉妒你有好爹娘才故意這樣說。你莫要急,你爹同我保證過,一定會想辦法治好這些疤痕。”
淚水順着臉頰滾落,年輕的母親淚眼婆娑地望向屋外。
桑清泉說過這些話嗎?
說過。
但原話卻是:“傷口深可見骨,去疤希望渺茫。夫人,以我的醫術,怕也無能為力。”
桑瑱安靜地享受着與母親難得的獨處時間,認真點頭:“我相信阿爹。”
他眼中那抹信任,深深刺痛了段蓮飛的心。
美婦人再也繃不住,眼淚如決堤的洪水傾瀉而出。
她拿起床邊的帷帽,強忍着失态,輕聲叮囑:“瑱兒以後還是把維帽戴上,你祖母正病着,萬一被她撞見,那便麻煩了。”
段蓮飛的本意是不希望旁人看到桑瑱這幅模樣,以免那些異樣的眼光傷害到他。
小桑瑱卻敏感地理解為:母親與家人也懼怕自己的臉。
或許趙意和子軒說得沒錯,自己就是個醜八怪。
桑瑱默默推開段蓮飛,一言不發地将維帽戴上。
這一戴,便是九年。
自此,除了時常為他醫臉的桑清泉,再無人見過這位桑家長子的真容。
桑瑱十五歲時,桑清泉終于将他的臉恢複如初。
雙鬓斑白的九州醫聖看到兒子摘下帷幕的那一刻,老淚縱橫。
這些年數百次的實驗,終是成功了。
他拍了拍少年肩頭,長歎一聲:“你娘若泉下有知,也能寬心了。”
這九年間,桑家發生了太多事。
先是桑老夫人病危,之後孫輩的桑瑱因故毀容。半年後,桑清泉的大哥桑清梧立下赫赫戰功,被封為護國大将軍。
這本事一件喜事,然福兮禍之所倚,桑清梧年少時賭氣離家,偷偷從軍,傷了對他寄予厚望的桑老爺子的心。
得到封賞後,桑清梧馬不停蹄地從俞都趕回揚城,帶着聖上賞賜的無數奇珍異寶負荊請罪,想要博回父母的原諒。
奈何二老口是心非,死活不肯松口。
恰逢當時大俞邊境又發生叛亂,聖上緊急下旨,讓護國大将軍率軍鏟除異己,桑清梧迫不得已,連夜奔赴戰場。
然天不遂人願,二老并未盼回早已諒解的長子——桑清梧為國犧牲,戰死沙場。
桑老太太聽聞噩耗,舊病複發,一命嗚呼。
桑老醫師年事已高,接連失去長子與老伴,很快撒手歸西。
桑清泉與段蓮飛處理完兩位老人的後事後,放心不下桑清梧的遺孀與幼子幼女,快馬加鞭趕到俞都,想将她們接回祖宅一同生活。
然而桑清梧那位夫人,也因丈夫去世備受打擊,人幾乎瘋了。
她站在将軍府大門口,拉着一雙兒女與侍從,對着風塵仆仆趕來的桑清泉夫婦破口大罵。
當着屋外來來往往行人之面,極盡污言穢語,诋毀段蓮飛與桑清梧有染。
桑清泉忍無可忍,不再理會名義上的長嫂以及沒有血緣關系的侄子侄女,帶着無辜的妻子憤然離開。
兩人返回揚城後不久,一日午後,段蓮飛正在屋内給兩個孩子縫制秋裝。
突然有丫頭通報,說有她的信件。
段蓮飛一看,是大俞來的信。她以為家中父母有事,趕忙拆開,入眼卻是陌生的字迹。
她草草掃了一眼,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待細細讀過一遍後,後背頓時激起一層冷汗。
這是她與許令鴛的共同朋友所寫,信上說許令鴛的丈夫秦覺因貪污受賄,通敵叛國,被抄家問斬,一月後行刑。
許令鴛要死了?
她難以置信!
許令鸢父母早亡,自幼由伯父伯母撫養成人,未出嫁時她們常一起刺繡、制香、對弈……憶及往事,段蓮飛垂淚傷感了好一會兒,才将信件小心收好。
她看了看為桑桑縫好的夾襖,搖頭輕歎:“可憐了那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許令鴛的女兒,她是有印象的。
那日在秦府吃飯,飯後,一向乖巧懂事的兒子非要去與小妹妹告别。
她匆匆瞥了眼那個睡夢中的孩子,隻見小姑娘濃眉長睫,肌膚如玉,若能平安長大,想必容貌不俗。
可惜,無人能等到那一刻了。
思及此,段蓮飛決定不将此事告知本就恹恹不樂的桑瑱。
小孩子記性都不好,過不了多久,他便會将那個小姑娘忘記,自己又何苦再說這些徒增煩惱。
桑瑱得知心心念念的小妹妹去世,已是行刑兩日後。
中秋之後的午後,他信步來花園散心。
叢叢綠葉之中,大簇大簇的桂花盛放,茸金繁蕊,香韻撲鼻,他忍不住駐足折了一大捧。
捧着滿懷芳香,桑瑱想起那個愛吃桂花糕的雪團子妹妹,一年多未見,不知她是否還記得自己。
往後他要一直帶着帷帽,若再去秦府,她問起來,該如何解釋?
這樣想着,桑瑱緩步朝自己屋子走去。
耳邊忽然傳來閑聊聲,一人道:“斬了!整整一百零八口人,全死光了!”
另一個人發出啧啧聲,不知是感歎還是驚訝。
兩人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傳入桑瑱耳中。
桑瑱循聲望去,不遠處兩棵碗口粗的雪松下,坐着兩名小厮。
他們背對着他,許是聊得入神,并未發覺還有人在旁。
自從臉受傷後,桑瑱鮮少與爹娘以外的人交流,所以對于這兩個偷懶的仆從,他也權當沒看到,徑自從兩人身後走過。
“你說那秦尚書都那麼大的官了,要銀子有銀子,要地位有地位,要女人有女人,為啥偏偏去通敵叛國?”
秦尚書?
桑瑱心中一凜,沒記錯的話,阿娘稱月婵兒妹妹的父親便是秦尚書。
他悄悄走到二人身後,凝神屏息,明目張膽地偷聽。
“是啊,别說二品重臣,俺要是能做個九品芝麻官,俺都會盡心盡力,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黑壯一點的小厮伸出小指比劃着。
白瘦小厮讪笑:“做你的春秋美夢吧,咱們這種人還想當官兒?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能娶到媳婦就已經是祖宗顯靈了。不過話說回來,雖說秦家死絕了,但他們畢竟享受了我們一輩子都沒見過的榮華富貴,也算不虧吧?”
“你們說的秦尚書是誰?”
兩人正說得起勁,突聽身後傳來人聲,白瘦小厮回頭一看,吓了一跳:“少……少爺?”
大白天的,自家少爺戴着帷帽站在身後,怪滲人的……
黑壯小厮見是桑瑱,幹笑兩聲,搶先答道:“回少爺,俺們說得是一個叫秦覺的狗官,别看這人平時裡愛民如子,實際上不僅貪污了赈災款,還勾結敵國企圖叛國,還好陛下英明,已将他滿門問斬了!”
秦覺,滿門問斬……
桑瑱隻覺自己有些站不穩,“啪”的一聲,懷中桂子悉數掉落在地。
不可能!
雪團子妹妹怎麼會死呢?
一定是這些人弄錯了!
他快步跑回院子,四處找尋母親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