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蓮飛正在桑桑屋裡給她梳小辮子,看到桑瑱這樣冒冒失失地跑進來,手上動作一頓。
桑桑也意外阿兄的突然到來,眸光閃了閃,重新調整了坐姿。
桑瑱上前扯住段蓮飛的衣角,聲音已然帶了哭腔:“阿娘,我們去年春日去的那個秦府,主人家是不是叫秦覺?”
段蓮飛一愣,很快又了然。
秦家通敵叛國一事傳得沸沸揚揚,大街小巷都在議論,十有八九是兒子聽到了什麼。
她放下梳篦,語氣亦十分悲哀:“是。”
桑瑱的手微微顫抖:“他們……滿門問斬了?”
“嗯。”段蓮飛黯然垂眸。
“那……”小桑瑱握緊雙拳,似在問她,又似自言自語:“那個妹妹也死了?”
“可能……吧。”段蓮飛欲言又止。
“什麼叫可能?”桑瑱厲聲尖叫:“滿門問斬,她就是死了!”
他朝思暮想,想偷回家的妹妹,死了。
比桑桑對他好一百倍的妹妹,死了。
大方地将自己最喜歡的桂花糕、最愛的磨喝樂給他的妹妹,死了。
他第一次難過到嚎啕大哭。
從小到大,他有的,桑桑都有。
他沒有的,桑桑也有。
隻有這個小姑娘,不屬于桑桑,隻獨獨是他一人的。
爹娘總說:你是兄長,桑桑是妹妹,你要多讓着她一點。
祖父祖母勸他:瑱兒是男子漢大丈夫,桑桑是個小姑娘,你不要和她吵。
外祖父外祖母也暗示他:桑桑不懂事,瑱兒不能同她計較。
為什麼?
為什麼他們幾乎是同時出生,他卻要忍受桑桑的任性,忍受所有人對她的偏愛?
為什麼?
為什麼桑桑可以理所當然的不懂事?而他因為習慣懂事,偶爾不想懂事,大人就要失望?
他一直很乖,從不闖禍,也很少亂發脾氣;識得的字、會背的詩都比桑桑多,可家裡人隻覺得這是理所應當。
他也曾試圖去争取,得到的隻有他們失望的眼神,與那些重複的話——瑱兒,桑桑就是這個性子,你怎麼還争上了?
為何不能争?
為何不能争!
他也想要有人偏愛啊!
真是可笑,長這麼大,竟然隻有那個一面之緣的雪團子,毫不吝啬地将自己最愛的東西贈與他,而不是像親人這般,萬事萬物永遠以桑桑為先!
段蓮飛見兒子哭得傷心欲絕,一頭霧水。
她起身,拍了拍桑瑱的肩,安慰道:“也許那個妹妹還活着呢?古語雲吉人自有天相,瑱兒喜歡的人,自是與旁人不同的。”
小桑瑱冷哼一聲,後退一步避開了母親的觸碰。
他已經不太相信大人們說的話了。
他們總向自己保證——臉上的疤能治好,可一年多過去了,那些疤痕非但沒有淡化,反而随着年歲增長愈發猙獰。
就如同阿爹常說“外貌不重要,心地善良才是做人最大的美德”一樣,左右不過是些空洞的安慰話。
想通了這些,他抹去眼淚,朝段蓮飛客氣地行了一禮:“母親,孩兒還有些功課要做,先行告退。”
自此,小桑瑱愈發沉默,成日裡隻埋頭苦學功課、研讀醫書典籍,空閑時則醉心于琴棋書畫。
小桑桑也随着年歲漸長,開了竅,學會了明是非,禮待人。
除了偶爾有些嬌蠻任性,身上幾乎看不到幼時那個壞小孩的身影了。
桑清泉雙鬓日漸斑白,每每給桑瑱治臉,心中憂慮與自責便多了幾分。
他使出畢生所學,嘗試無數偏方,結果均以失敗告終。
不得已,他決定外出遊曆尋找秘方。
他就不信,這大千世界,還找不出将孩子的臉複原的方法。
桑清泉走了,桑家世代相傳的醫館卻還是要開的,監管寶清堂的重任便落在了段蓮飛身上。
段蓮飛雖為才女,但與桑清泉成親前并未學過醫,後來半路出家,對于醫術也隻能說是略懂皮毛。
醫館裡那些事她并不清楚,日常全權交給請來的醫師負責,于是寶清堂有段時間經常虧空,甚至出現了有人鬧事。
且段蓮飛性子端莊溫柔,容貌又姣好,往那一站便能吸引所有人的視線。
就有醫師與病人趁桑清泉不在,對她起了壞心思。
這些事終是傳到了桑桑耳中。
桑桑那時已十二歲,外表雖看起來人畜無害,但實則内裡這麼多年秉性難改。
敢觊觎她母親?敢在醫館搞小動作?
好啊。
小混世魔王一出馬,肇事者立刻被整得偃旗息鼓。
醫館裡也有一些不服她的醫師,桑桑人狠話不多,明招陰招雙管齊下。
她鬼點子多,臉皮又厚,總能在不經意間打得人措手不及,那幾個“刺猬頭”被整得叫苦不疊。
且她到底是醫聖的親生女兒,在學醫一道上,小小年紀便超群絕倫,除了桑瑱尚能與之平分秋色,竟是無人再出其右。
衆人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顱,對一個小女孩馬首是瞻。
寶清堂内部從烏煙瘴氣恢複成了往日桑清泉在時的一派祥和。
桑桑自此代替母親,日日浸在醫館,與醫師們互相切磋學習,進步飛快。
桑瑱還是不愛出門,他讨厭别人指指點點,更憎惡旁人或幸災樂禍或帶着憐憫的目光。
空閑時,他便自己給自己找事做。
他燒得一手好菜,彈得一手好琴,畫得一手好畫,幾乎完美地繼承了段蓮飛的所有長處。
他反複閱讀着桑清泉這些年的來信,看父親走遍大江南北、塞外番邦,心中竟隐隐生出一絲渴望。
他也想去大千世界看看,去經曆、去感受不一樣的人生,而不是永遠蜷縮在桑宅這方窄小的天地。
但他也深知,家中隻留母親與桑桑兩個女子定然不行,且去異鄉是極為危險之事,父親斷然不會同意自己一起。
日子一天天過去,兩個孩子個頭竄得飛快,段蓮飛卻因為一場普通的風寒,身體每況愈下。
她是早産兒,先天不足,自小身子便不是很好。
當年段家父母不準她嫁入桑家,有一部分原因是怕她勞累受苦,過早香消玉殒。
同樣的,兩人又怕女兒愛而不得,含恨而終,最終含淚允下這門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
桑清泉去了古斯國,已經一年多未曾回來。
段蓮飛躺在床上,視線落在敞開的大門外,這些年與丈夫的點點滴滴,一一浮現在眼前。
淚水從那雙美麗卻晦暗的眸中滑落。
纏綿病榻整整一年,她已藥石無靈。
屋外,蟬鳴聲聒噪刺耳,房内,濃郁的藥味彌漫在四周,讓人想忽略都難。
段蓮飛深知自己時日無多,可能等不到丈夫歸家,于是讓丫鬟把一雙兒女叫到跟前,想趁着神智還算清明,在死前了結一些遺憾。
“桑桑,瑱兒……”
這聲音微弱得好似風中殘燭,随時可能熄滅。
“娘快要死了,往後的日子沒法陪你們,若娘不在,你們一定要勸住你爹,讓他切莫因為我的離去而傷心……”
桑桑用力搖頭,哭着狡辯:“阿娘您胡說什麼?您身子好着呢,您一定會好起來的”
段蓮飛輕咳一聲,眼底閃過一抹無奈,她問女兒:“家中三個懂醫之人,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娘已到了油盡燈枯之時,自是該要離去了。”
“不會的……”桑桑捂着臉,早已哭成淚人。
段蓮飛的目光落在桑瑱的帷帽上,昔日引以為傲的長子,如今隻能終日活在“面具”之下。
她努力擠出虛弱的聲音,說出了一直以來的愧疚:“瑱兒,娘一直覺得對不起你。”
她伸出手,試圖觸碰那久違的溫暖。
“是娘沒有管教好桑桑,才讓你變成如今這模樣,一切都是娘的錯……”
桑瑱上前一步,跪在床邊,緊緊握住段蓮飛的手。
那雙曾經稚嫩的小手,如今已然比母親的還要寬大。
他聲音平靜,聽不出悲喜:“母親莫要這樣說,孩兒命中有此一劫,與旁人無關。”
除了将一切歸咎于命運,他還能怪誰?
怪自己被寵壞不懂事的妹妹?還是怪将妹妹寵壞的爹娘?
承認這些,無異于是給自己傷痕累累的心口上,再撒一把鹽。
桑桑将兩人對話全聽了去,心中湧起深深的自責。
她幼時不懂事,釀成了無法挽回的過錯,這麼多年過去了,兄長雖看似原諒了自己,但兩人之間始終存在着深深的龃龉。
她多次向他示好,卻鮮少得到回應。
“是我的錯!”
豆蔻少女抹去眼淚,目光炯炯地直視身旁人:“阿兄,我對不起你,我欠你一個道歉。”
說罷,她當着病榻前母親的面,重重朝桑瑱磕了一個頭。
桑瑱跪在段蓮飛身旁,并未有任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