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孩被雙親帶到了診室問診。
醫生們圍着她,唉聲歎氣的聲音不絕于耳,仿佛她是得了什麼絕症般。
不過在這個世界,這确實算是種絕症。
“你們怎麼來得這麼晚,她……這是骨骼的問題,不早期服藥治療的話,後期就沒辦法根治了。”
“除非你們打算做截肢手術,否則,身材的問題将會伴随她的一生。”
看着父母眼神微閃的樣子,虞利清楚,他們心動了,人之常情,但……
“爸媽,我想當醫生。”
意有所指地看向主治醫生那雙同樣略大,卻完好無缺的手,虞利說得果斷。
她是否真的想當醫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尚且年少的她還還不想就此成為廢人。
好在,在這個荒謬的世界裡,她家姑且算得上開明。
為了女兒的夢想,他們到底是放棄了手術,隻不過在往後餘生裡,他們總是神傷又憂慮地看着虞利,絞盡腦汁地給她搜羅着各種藥物。
流下的淚水,如果化作珍珠,怕是能直接把他們家變成世界首富。
對此,虞利不解,少年人的學校,還尚未被社會完全侵染。
看着媽媽眼下的烏青,她不明白,所謂的容貌不是金錢,亦不是健康。
即便沒有它,她仍可以健康長大。
可為什麼人們總把它看得那麼重要,甚至有些時候,遠超過對于生命的擔憂。
他們,真就那麼喜歡美嗎。
……望向窗外,小虞利無法解惑的問題,于多年後,由長大的她給出了答案。
人們所向往的,并非美。
而是一種“正确”的象征。
當人們都在做同一件事時,不做便是罪過,容貌,隻不過是這個現象的具象化而已。
它是社會的敲門磚,是合群的象征,是服從性高的勳章。
但即便知曉這些規則,年輕人的倔強也讓虞利堵着一口氣。
她不但沒有截肢,連面容都不曾做過改變。
這是她對于自己審美的喜愛,也是對不合理規則的違抗。
可這樣做的後果,就是導緻她明明畢業于名牌大學,在求職時,卻仍處處碰壁,被貶低得一無是處。
篩選淘汰,每個人都在拼了命地展示自己的“正常”,而她這種異類,被挑揀出去,屬于理所當然。
沒有公司會想要一個不服規訓的員工,盡管這個所謂的不服隻是源于皮囊,而并非是對方主觀形成的。
求職失敗,成天宅在家裡待崗的日子讓虞利汗流浃背,頂着父母的越發急迫的目光,每晚都生怕自己明日醒來後,會喜提假肢兩件套。
所幸,一家城郊的整容醫院收留了她,不是因為善心,而是這家醫院緻死率過高,再不找位專業醫生來鎮場子,明天就得解散。
虞利說不清那是種什麼感覺,所有人都在說這套價值觀是對的,能為他們帶來快樂與新生。
她看着人們瘋狂的勸說,手裡緊握着整容院和銀行發來的美容貸,比起勸說她,倒更像是在催眠自己。
她看着官府幕僚不顧哀聲遍地,死傷無數的醫院,仍舊大肆宣揚着,說這是正确的道路,立法立規,為使用它來撈錢的道路,抹平一切阻礙。
她看着明明是自己作為主刀,可身邊的同事卻一個個先她一步晉升,她的一切努力和成就,都被這樣一個隻需要做場手術便能獲得的“人臉識别”給拒之門外。
而那些僅是比她多了張好臉的人卻能肆意地對她奚落嘲諷,還被認為是正當行為。
最終,她妥協了,并非認同,而是戰敗。
衆人皆醉我獨醒是有代價的,作為普通人,她支付不起。
年少時的那份尖銳被時間磨得圓滑,最終,在成年人的酒局中,她“選擇”飲下那杯代表着敬意的白酒。
那是個極其尋常的午後。
副本已然降臨到了這片區域,由于除她之外,再沒有任何醫生願意拿起手術刀承擔風險,所以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意識到患者的不對勁并覺醒的npc。
……畢竟無論換誰,在主刀時發覺手下的病人渾身毛茸茸,根本不是人類的同時,還成天作為重要npc被各路玩家威逼利誘 ,都是很難不覺醒的。
副本總有一天會迎來結束。
而經過測試,除非是重大創傷外,副本在複原時并不會對他們這群覺醒npc出手治療。
已經想通的她,自然沒理由耽擱。
躺在收藏室的沙發上,靜默許久後,虞利拿起了置于桌台的手術刀。
這裡由于夾在禁閉室和檔案室兩個噪音最大的房間中間,内部的培養皿還收藏着不少“完美”的人體标本案例,吵且瘆人,沒人待見。
久而久之,就成了她這個被排擠之人的固定住所。
‘便先從臉開始吧。’
另一隻手舉着圓鏡,她漠然地将尖刀刺進皮肉。
無法改變規則,那便順應規則,這個道理,她死犟,硬是用了近十年才搞懂。
“砰——”
生鏽的房鎖被人硬生生撞開。
虞利有些意外,她是特意挑的第四日,這個玩家基本死絕了的日子來做手術的。
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有活人敢擅闖收藏室,未免……也太不尋常了些。
無視臉上已被劃出的裂口,她轉頭望了過去。
熟背玩家檔案的好處就是,她不用多想便認出了來人。
夏初陽。
一位……很特殊的玩家。
不,準确來說,是一個腦子不清醒的蠢貨。
這應該是他的第二或第三個副本。
初出茅廬的小孩剛剛離開家人的庇護,被寵壞了的性子導緻他在第一天就因為大意踩了不少坑。
天真,熱血,仗義幫忙,這些美德在要人命的遊戲裡本就是個笑話。
更何況他那張臉……實在是太過符合他們這的審美,如果不是那對比起本地人來過分靈動的面部肌肉,她幾乎都要以為這人也是他們世界的。
可在這個世界,越出大衆的範疇,長的過于好看,太過突出,也是一種罪過。
針對如約而至。
醫護們全然不管以這人的長相是否應該成為手術的對象,隻歡呼地加入了這場圍獵,将這個走在最前方的異類從天上拽下來,變得和自己一樣。
根據他們的說法,這叫做安心,是種源自于大家都一樣的安心。
挺荒謬的,可它就是發生了。
門外久久沒有傳來安保隊的動靜,虞利猜測大抵是她的好同事們想看她好戲,所以刻意把那群非人給攔了下來。
明明虞利算是救了他們整個整形院的人,可他們仍舊不願放下那高高在上的姿态。
……跳梁小醜,哪天她真走了就老實了。
回過神來,虞利的目光放到眼前已然是強弩之末的家夥身上。
他的理智值和血條都已經所剩無幾了,随時都準備着消亡或化作這副本的一部分,被做成人彘塞進雜物間,跟他那無數個前輩一樣。
看着他臉上那由醫護們“手滑”留下的醒目傷疤,虞利竟不合時宜地感覺,它和自己臉上的手術刀痕有幾分相像。
這念頭讓她沒忍住笑出了聲,毀容和整容,居然還會有相像的一天,這笑話絕對可以列入黑色幽默的笑話集首頁。
而随着她的笑聲,理智在腦海中浮浮沉沉的夏初陽也終于清醒了過來。
他的瞳孔已然失焦,這是今早被人強行滴入颠茄汁所導緻的,束腰還被死死的捆在身上,他卻已沒有力氣再将它解開,隻因他渾身上下的肢體,除了左腿,都已被截斷換為了木棍。
不同于成天往禁閉室跑,而更多是和安保打交道的蘇俞俞他們,選擇老老實實按時間表行動的夏初陽,自然就跟醫護們更常對上,這也是大多數玩家會走上的路。
雖沒有安保來的那麼緻命,但醫護們的招數也足夠危險煩人。
就如溫水煮青蛙般,一件件看起來不算大的限制與麻煩,累積成了現在的模樣。
遊戲世界裡的天才總是少的,他們像是夜空中的繁星,而無數艱難求生的普通人,則是那夜空中的塵埃。
被隐藏在光鮮亮麗的精彩對決之後,無人在意。
就比如現在,即便夏初陽已經被磕得頭破血流,直播間卻仍是空無一人。
這種再常見不過的死法,已無法激起觀衆們已經麻木的内心。
而系統對他這種無法帶來利益的将死之人也不甚在意。
但這,倒也方便了他。
艱難地用木棍敲打着系統界面,憑借着模糊的色塊和僅剩的一條腿,夏初陽朝虞利走來。
他原本的世界過于溫和,就連初始本都是趨近溫柔的,那裡覺醒npc見他們是老鄉,便慈愛地帶着他們完成了副本。
這也是大部分副本世界的情況,像人偶整形院這種從世界觀上就危機重重的世界終究是少數。
大多數世界,即便有些灰暗的角落,但世界總體是祥和的,就養出來不少像他這樣,毫無防備與警惕心的家夥。
以玩家的角度,他在《人偶整形院》這場副本遊戲裡輸得并不冤。
但這并非隻是個不痛不癢的遊戲。
“别裝了,我認得出來,你也是覺醒。”
聲音幹澀嘶啞,名為整容的私刑在他身上留下的創傷遠比表面看起來的要多。
木棍重複地在系統界面上拍打,托初始副本太過順利的福,他的積分即便經過在整形院的揮霍,也都還剩着些。
潔白的花朵從空中落下,随着夏初陽一路從門口來到虞利的面前。
“鹿遺,迷藥,長期使用可緻人不孕不育。”
“這是主世界(休息區)特有的一味藥材,不會自然出現在任何其他副本世界内。”
扯扯嘴角,夏初陽的笑容比起剛進遊戲時少了分純真,卻仍舊肆意。
“我想你會需要它的,對吧?”
最終,他仍未妥協,并非認輸,隻是戰敗。
這大抵就是原世界在他骨子裡留下的痕迹吧,看着這人不撞南牆不回頭,絕不後悔的樣子,虞利在心中評價道。
命運就是這麼不讓人好過,明明她才剛剛放棄抵抗,可下一秒就有人沖過來把加特林遞到懷裡。
想看出虞利的特别其實并不難,但凡長着眼睛的,都可以看出她的長相和遭人排擠的事實。
可由于任務是逃離整形院,除去部分想拿高分的玩家,不會有人多去觀察她。
但即便是想拿高分的。在察覺到霸淩存在後,也隻是找到虞利說幾句看似感同身受的自己也遭受過霸淩之類的談話。
在這些人中,夏初陽偏偏就是那個意外,由于生長環境和初始副本的影響。
他是真的以為副本存在的意義就是前往不同的世界幫助他人,于是仔細又真誠地觀察着副本世界中的每個npc。
自然,便察覺到了虞利在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
作為敗者,夏初陽所能做的不多,唯一能幹的就是臨死前将刀劍送到需要它的人手裡。
這是否也能算作是一種幫助。
即便,它略顯極端。
但……應該也沒有什麼是比這二極管的世界要更極端的了。
收藏室被虞利偷偷改造出的窗戶大開着,先前隻敢在夜晚開啟的窗戶,在今天得到了例外,就像即便妥協也依舊不滿的她本人一樣。
商城裡的最後一絲積分被兌換完,夏初陽本人也走到了窗戶跟前。
他不必多言,虞利是個聰明人,該怎麼用她自己清楚。
而他……
看着已經破爛不堪的身體,夏初陽釋懷地聳了聳肩,他并不想成為雜物室裡的又一具傀儡。
挺好的,至少,他還有着掌控自己死法的權利。
下半身空蕩蕩的身體遠沒有上半身來的重,很輕松地,他翻了過去,虞利沒有阻止。
随即,便是巨大的聲響傳來。
不止是夏初陽的落地,還有他藏在雜物間的多個小型炸彈被引爆了。
警報聲終于姗姗來遲地響起,氣味不知究竟是從自己臉上還是從窗外傳來,虞利在這滿是血腥味的空間内,惬意地閉上眼,深吸口氣。
像是場會在大劇院上壓軸出演的悲喜劇,精彩紛呈,但作為看客,她也隻是淡漠地看着,不做任何幹預。
手術台上經年累月的鮮血已經将她本就不多的良知給搜刮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