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密道之下密密麻麻堆放着生活用品,看樣子應該是陳介一家人用來以備不時之需的物資。
或許陳介做了最壞的打算,将一輩子生活在這暗不見天日的密道之中,是以囤積了許多食物。
景赢心口悶悶,又發現陳介還在一處淨室供奉着陳家祖上的牌位,香煙缭繞,而淨台正中則擺放着一個做工精緻的鐵制長盒。
景赢打開鐵盒,其中赫然擺放着一本書,景赢粗粗翻閱,發現竟是陳家祖傳的藥方!
景赢和景圓對視,景圓說道,“唐家那夜來找陳介,應該就是想要找到這本藥方,上面記錄了阿芙蓉的煉制方法,
而陳介并沒有讓他們如願,是以他們就用陳介已經煉制好的藥丸來控制他,唐家估計也沒有想到,陳介為了不受他們控制,甘願去死。”
景赢凝神看着藥方上的内容,“這東西留不得。”
景圓很想點頭,自從他知道景赢上輩子就是被這種東西禍害後,景圓的内心愈發叫嚣着要報仇。
但正是因為景圓知道這種東西有多厲害,他就越想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想要高钊也試試這種東西的滋味。
他要高钊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景圓按下了景赢拿着藥方的手,從懷中拿出他僞造的一冊書,
“這是我在想象陳介密道裡到底有什麼的時候,想出來的一些東西,是以那時我就僞造了這冊書。
我打算用它來代替這本藥方,”景圓注視着景赢的眼睛,認真說道,
“阿赢,這藥方不止唐家想要,我也想要。”
景圓這次沒問景赢要不要留下,他說的是他要留下。
景赢唇微抿,略帶猶疑,“這藥很危險,”
景圓打斷,“我知道,正是因為危險,才需要被人掌握在手中,它本身隻是一個工具,關鍵在于用他的人。
還是阿赢你不信任我,認為我會用它來做壞事?”
景赢抿緊唇,景圓此番決斷出乎景赢的預料,按照景赢的想法,這東西就不該存在,
可是景圓說得沒錯,一樣工具的好壞最終是看使用它的主人,好比阿芙蓉,就可以用來緩解疼痛,也可以被人用來摧毀一個人的神智。
“我希望你記住你今日這番話。”景赢選擇了退讓。
密道外聞訊而來的大理寺官員很快也進來了,景赢拿着景圓僞造的藥方交差,密道内的東西也被一一清點盤查完畢。
陳介一家四口自殺案、宋三春自殺案、東宮貓妖鬧鬼一事、封州多年前的人為洪澇事件、封州官吏貪污受賄等全部被大理寺并入徐陸兩家的抄家案中。
陳介家密道的重見天日,昭示着這一連串鬧得轟轟烈烈的案子落下帷幕。
雲京城獲得了短暫的甯靜,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兆。
最先爆發的是被景赢鎖在小院裡的徐晃。
徐晃表現得很溫順,像一隻毛茸茸的大狗,乖乖呆在房中。
景赢和景圓來的時候,徐晃才微微擡起頭,露出一張慘白的臉,徐晃睜着圓潤的杏眼,目不轉睛地盯着景赢,
徐晃細聲細氣問道,“滿愚,徐家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
景赢沒意外徐晃知道了這件事,丞相府被抄家是近來雲京最轟動的事情,
哪怕徐晃被鎖在院中,他未必不會從周圍人的閑談八卦中知道這個消息。
景赢點頭,向徐晃确認了這個消息,還補充道,
“徐相臨終前囑咐我們好好照顧你,等過些時日,風聲沒那麼緊了,我就會把你送去和餘下的小輩團聚。”
徐晃神情古怪起來,微不可見的蹙着眉頭,“祖父和你做了什麼交易?”
景赢揚眉,眼前這個徐晃神智清醒,明白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更清楚景赢來此絕非出于關切,于是說道,
“徐相臨終前對我提及,你母親生前一直愛着她曾經的未婚夫,是以對你們父子倆并不太好。
是不是因為這個,所以你父親才會惱羞成怒,最終殺了她?”
徐晃直愣愣盯着景赢,忽然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你長得很像他。”
景赢一愣,徐晃繼續說道,“我明白你為什麼這麼在意我——因為你想要知道關于那個男人的事。
他姓桑,名洛,是我母親曾經的未婚夫,可他和你,又是什麼關系?”
徐晃盯着景赢瞧,眼中透露出幾分詭異的光芒,他低低地笑出聲,
沙啞的聲音似地獄來的惡鬼,整張臉的表情都陰沉起來,眼中更是毫不遮掩的惡意。
這不是徐晃。
景赢穩定心神,說道,“徐莊,從剛才起就是你在和我說話,真不容易啊,終于把你請出來了。
徐晃之前說,你殺人是因為你母親言氏的死,而我剛才也給出了答案,徐晃的母親是被其父父徐莊殺死的
——為了填補徐晃父親這個角色的空白,你就這樣應運而生了,徐莊,也就從此成為了你的名字。”
徐莊半搭着眼睛,似無生機土壤裡長出的腐敗植物,聽見景赢這樣說隻是搖搖頭,
“你錯了,她是被桑洛殺死的。”
景赢皺眉,“言氏死于永甯十二年,而桑家出事是永甯元年,桑洛也早早身死魂消,他如何殺得了言氏?”
徐莊眼神陰鸷,似條冰冷的毒蛇,正盯着景赢吐着蛇性子,
“不是隻有身體上的死亡才叫死亡,在桑洛死的那年,言珠就已經死了,她的靈魂随着桑洛死去。”
景圓突兀站出來反駁,“我們現在讨論的是言氏身體的死亡,你講這個做什麼?”
徐莊咯咯笑起來,看也不看景圓,隻盯着景赢,黏膩的視線一刻不曾離開景赢的臉分毫,
“你怎麼不告訴他,你之所以來找我,是因為你想知道桑洛的事情?
言珠既然曾經是桑洛的未婚妻,就證明言家和桑家兩家的關系親近,
且如果言珠當真對桑洛有情,自然也不會甘心,自己心愛的未婚夫就這樣含冤而死
——是以,你覺得,即便是言珠嫁入徐家以後,也一定還會繼續調查桑家被冤的真相,
說不定,就是因為查到了什麼,而被徐家人滅口了,對不對?”
徐莊點明要害,景赢沒有否認,反倒是景圓看了景赢好幾眼。
“你不就是在詐我,想我告訴你這些事情嗎?何必非要兜圈子呢?”
徐莊繼續說道,好不得意的模樣。
景赢被徐莊說穿心思,反而微微一笑,說道,
“我很好奇,你當初為什麼放過我,我一直以為是因為徐晃喜歡我,所以潛意識裡制止了你殺我。
但是我如今卻覺得,你不殺我,是因為你懷疑我跟桑洛的關系,承認吧,你對我也很好奇。
既然我們都對彼此感到好奇,不如做個交易,彼此開誠布公,怎麼樣?”
徐莊發出“赫赫”地笑聲,右手食指似很随意的畫着圈,畫起一個又一個大小不一且不規則的圓圈後,終于停下,
徐莊掃了景圓一眼,又盯着景赢不放,“我們之間的事情,他還是不知道比較好,你覺得呢?”
景圓剛想出言反駁,景赢用手将他攔下,對徐莊說道,“他可以信任。”
景圓猛地側頭看向景赢,見景赢神情認真,無一絲玩笑心思,景圓心中莫名動了一分,噎然道,
“我可以離開,”
“不用,我說了,你留下。”景赢否決了景圓的退讓。
徐莊打了個哈欠,打趣道,“郎情郎意哈,你們倆真是,
徐晃那小子啊,終究是嫩了點,還是來晚了些,感情這種事,就是這樣,晚一步,步步皆空。”
徐莊說到此處,忽然頓住,“言珠也是如此,
桑洛其人,君子如玉,神儀明秀,在一衆世家子弟中都出類拔萃,無論是才華還是相貌,皆數一數二,
而言珠和桑洛乃是青梅竹馬,又門當戶對,姻緣早定,
在言珠眼中,此生桑洛就是她唯一的夫,在外人眼中,她和桑洛更是情誼甚笃,羨煞旁人,
任誰站在他們二人之外,都會稱他們為金童玉女,天生一對。
這樣一段金玉良緣,在桑闳犯事被抄家滅門之後,卻也不複存在了,
言家為了避嫌,主動攀上了彼時蒸蒸日上的徐家,言珠就這樣嫁給了徐莊,徐晃生理意義上的父親。
可是,世人皆知,徐莊究竟是個什麼性情秉性,你見過徐莊吧,你對他有什麼評價?”
眼前這個徐莊突然問起景赢關于現世的徐莊的事情,景赢沉着心沒說話,
徐莊其人,任何人的第一印象都是平庸,從頭到尾的平庸,
長相屬于扔到人堆裡找不出來的,才華屬于吊車尾,品性的話,
如果士族裡吃喝嫖賭是正常事的話,那徐莊的品性的确非常一般,
徐莊是個非常庸常的俗人,全然無甚高尚的精神愛好,隻愛金玉黃白之物。
景赢忽然有些胸悶,依照徐莊所說,桑洛與他生得有幾分相似,
桑洛少年俊才,桑洛品性高潔,而言珠又和桑洛自幼相識,情深義重,
那麼對彼時的言珠來說,曾經豐神俊朗、才華橫溢的未婚夫,
突然被換成了一個隻知金銀錢财、處處都平平無奇的丈夫,隻怕是根本無法接受。
不,是任誰都無法接受,這樣太過殘酷的現實。
如果一個人,從小就知道自己将嫁給誰,對方還是那麼美好的一塊璞玉,
而忽然之間,璞玉被換成了瓦礫,其難以忍受的程度隻會更深,
因為她曾經擁有過美麗的璞玉,所以哪怕那瓦礫無甚錯處,言珠也千萬般看不慣,甚至,是厭惡至極。
幸福是比較出來的,對言珠來說,她嫁入徐家之後的生活,應該是相當不幸福的。
對于像言珠這樣在溺水邊緣的人,什麼才是那根救命稻草?
或許就是桑洛,早就死去的桑洛。
徐莊眼神恍惚,幼時的回憶猛然朝他襲來,徐莊嗓音憂然地說道,“自徐晃有意識起,徐莊就沒關心過言珠,
而言珠,更是閉門不出,将自己縮在一方院子裡,誰也不在乎,
呵呵,若是徐莊想要進那處院子,還會被言珠打罵出去。